过往
过往
地上肥猪似的人已经完全顾不得尊严形象了,一个劲儿只知道往地上磕头求饶,脸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断臂处腥臭的鲜血流了满地。
如此狼狈可笑,像个丧家之犬。
但楚曦岩却记得清清楚楚,一百年前这人是如何趾高气昂、狗仗人势地将他和少年二人逼入绝路的。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已经一百年过去了,那时发生的事他居然还能记得清,甚至连每一处细节都不曾模糊。
呵,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的记忆力还能这么好了。
……
一百年前的他,每日要想的只有三件事:不要被饿死、不要被冻死、不要被吃掉。
放到现在再简单不过的三件事,对那时的一个少年来讲却是难如登天。
彼时战乱将息,修真界各大仙门都被战争耗光了精力,完全分不出余力去顾及他们这些流民,所以只能接纳很少一部分,而剩下的,便只能无奈又无情地逐出自己的领城。
但有个地方例外:丰城。
无论多少难民,他们照单全收。
没有人去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大家都只知道若是不进城去,要么找不到吃食饿死,要么被城外游荡的妖邪吃掉。所以大部分的难民都一股脑涌入了丰城。
包括楚曦岩。
可丰城的驻守仙门在他们进城之后却没管过他们,任由这些难民四处□□烧,强一些的活下来,弱一些的便去死。
像是在养蛊。
在这种环境下,为了活下去,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结成帮派。但那时的楚曦岩年龄小,身板也小,无论他再如何手段狠辣,心智如何早熟,也只会是待人宰割的羔羊。
但他没想到,会有另一只小羔羊遇到了他,还拍着胸脯说要当他大哥,罩着他。
很天真啊……楚曦岩那时想,却也没有拒绝他,还很意外地,在少年那里得了个特殊的东西——
一个名字。
他原本的确是有名字的,可他爹娘已经不要他了,那他们取给他的那个名字……他也不要了。
只是个名字而已,无所谓。
所以少年取名叫他“小六”,说什么这个数字吉利,他也没拒绝,即便这名字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就这样,两只羔羊抱了团,居然真的从那些豺狼虎豹中间活了下来。他那时本以为日子以后就这么一天天过了,却不想变故来的如此突然——
就在那一晚除夕夜。
作为战乱后的第一个年节,丰城之中总算是比以往有了些年味儿,大户人家张灯结彩,甚至还有余情为他们这些难民破例施了粥。
他与少年自然也去了,毕竟他们两个这辈子都没怎么喝过热粥。
可惜到最后,那碗粥他们也没喝上——
只因为他这张脸。
这张太过出挑、太过惹眼、太容易叫人起歹念的脸。
王顺,当时王家的家主,他原本无权无势,却靠着将自己老婆闺女卖给仙门做炉鼎,抱上了鹿云门门主这根大腿,从此在丰城内肆无忌惮、无恶不作,却无人能奈何。
很意外,这个人便是今晚施粥的那户权贵,同时也很不意外地,这个人看上了楚曦岩。
后面的事几乎没了悬念,两个少年无论再怎样拼了命地反抗,都终究抵不过过于悬殊的实力。
他们像是被困在斗兽场内的漂亮羊羔,因上位者变态的凌虐欲而遍体鳞伤,而那些围观的愚民还要在旁指指点点:
“臭要饭的装什么清高,大人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王大人可是给咱们施粥的大恩人,连给大人操/一顿都不肯,呸!没良心!”
“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儿能长这么个脸蛋儿,爹娘怕指不定是哪个倌儿和娼呢,还搁这跟你小爷装?!”
“……”
一句句腌臜不堪的话涌入楚曦岩的耳朵,他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流浪了这么多年,这些话他早就习惯了。
但不代表他真就这么认了。
王顺带来的家丁将他按在地上,他们没敢伤到他的脸,便将拳脚都招呼到少年身上。少年衣衫被撕的破烂,脸上被碎瓷片划了数道狰狞可怖的口子,那碗他还没来得及喝上的滚烫热粥尽数浇在了他脸上,血肉模糊,让人看一眼都要头皮发麻。
但他始终牵着楚曦岩的衣袖,尽最大努力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小六不怕,大哥,大哥护着你……”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少年这样在他耳边说。
楚曦岩强迫自己盯着少年几乎没了人形的躯体,耳边那些闲言碎语和王顺残忍的、带着笑意的调戏都像是隔了一道屏障一般听不分明。
“怎么样小美人儿,还要继续下去吗?你这位朋友好像快撑不住了啊。”王顺脚尖嫌弃地踢了踢少年昏死过去的躯体,凑到楚曦岩面前问他。
“不了,不要了……我跟你回去。”楚曦岩声音几乎是发着颤的,但他垂下头去,眼里却没有半点恐惧。
而是浓烈到几乎藏不住的杀意。
当晚,满脑子想着美人的王顺却连楚曦岩的身子都没摸到,便被迫忙于保命了。
他的大宅子起火了。
这宅子夺了多少百姓的钱财,建的有多大,烧的时候火就有多猛。可楚曦岩却没想到,他放了那样大的一场火,甚至专程照顾了王顺的卧房,居然都没把这家伙烧死。
叫对方又偷活了一百多年,才能像如今这样,丧家败犬般地匍匐在他面前。
既然如此,那就再杀一次吧。
冰原剑召出,冷若冰霜的剑尖抵住王顺堆了好几层肉的脖颈,只要再轻轻往里一寸,便能彻底了结此人的性命。
百年前未做完的事,如今终于可以了结了。
剑尖向前推进一寸,王顺嚎的更为凄惨起来,楚曦岩的心情此刻却忽然有了些波动,像是被坚冰覆盖许久的湖面总算有了裂纹,有什么被尘封已久的东西就要闯了出来。
他歪了歪头,觉得自己莫名地,感到一丝高兴,并不是大仇得报的狂喜,而是掩藏在这情绪之后的,一点得偿所愿的快意。
好奇怪……
上次有类似的感觉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一百年前。
他记得那时他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地上满是四溅的鲜血和碎裂的残肢,他看着仇人屈服于自己剑刃之下,狼狈又无用地挣扎,他心里几乎是自虐般的痛苦,以及与之割裂的、残忍的快意。
然后,然后……
那段回忆逐渐在他脑中苏醒,忽然间,楚曦岩抵着王顺的剑尖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他记起来——
当年的冰与血之中,要斩下仇人头颅的利刃,被师尊挡了下来。
他问为什么,师尊摇了摇头:“你的仇怨为师无法评判,但为师知道……”
“一个人杀人的时候,总不该是这样笑着的。”
回忆戛然而止。
楚曦岩蓦地松手,冰原剑自他手中滑落,自跌落的剑刃之中,他看见倒映其中的、自己的脸——
那张白皙的脸上沾着王顺脏污的血,唇角向上扬起一个弧度,僵硬地挂着一个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残忍、嗜血的笑。
“咣当——”
冰原剑落在地上,化作阵阵光点。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这样………
楚曦岩擡起手捂住发僵的脸颊,无措地向后退去,却不期然撞上了什么,顿时身子一凛,下意识就要召出冰原剑朝后斩去——
却被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怀抱很温暖,楚曦岩这才觉出来,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被冷风冻透了。
“岩岩。”秋禹钧在他头顶轻唤,呼吸间还带着难以察觉的微颤。
“……阿钧。”楚曦岩身子猛地一僵,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头埋进秋禹钧的胸前,抓着他衣服的手骤然紧了紧。
“不行,别看我,别看我……”声音很小,几乎是在哀求。
头顶没有回话,一件带着毛领的大氅兜头罩了下来,将他严严实实地裹进怀里,又一张大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嗯,我不看。”秋禹钧应了声,随后擡眼看向不远处早已被吓昏了的王顺,眼里满是杀意,声音却意外的温柔。
他隔着毛领在楚曦岩额头印下一吻:
“没事了,接下来交给我吧,好吗?”
……
楚曦岩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了客栈,浑浑噩噩中,只觉得自己被人打横抱在怀里,一颠一颠的,头上蒙着的大氅暖融融的,还有一丝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体香。
等到他被人放在柔软的床铺上时,僵硬的身子已经放松了不少。
“我可以掀开了吗?”秋禹钧问。
楚曦岩点了点头。
面前随即由黑暗变为明亮,还有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那张脸上有担忧,有庆幸,还有几分没来得及收敛的后怕。
若非感受到了楚曦岩的灵力波动,秋禹钧几乎真的要以为,这人是抛下他走了。
幸好,他还在。
只是……
秋禹钧神色黯了黯,伸出手在他脸上抹了抹,揩去沾上去的一点污血。
他到底还是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前人的样子逐渐和鬼谷之下重合,原本坚硬的外壳被摔个粉碎,那样脆弱地蜷缩在他怀里,呓语着不为人知的噩梦,像是一碰即碎。
楚曦岩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秋禹钧也没再说话。
他打来一盆温水沾湿巾帕,蹲在床前,拉过岩岩之前执剑的那只手,从指缝到手心的纹路,一点一点地、认认真真地擦拭染上的污血。
神色是叫人几乎沉溺的温柔。
巾帕湿润温暖,终于舒缓了楚曦岩最后一根紧绷着的神经。
那一瞬间,他忽然起了一阵冲动,想要将自己心里压抑了百年的过往全都说给这个人听,于是被人小心捏着的五指下意识蜷了蜷,指尖在秋禹钧手心轻轻划了划,力道像是小猫在挠爪。
秋禹钧愣了愣,擡起头来看他。
可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楚曦岩却蓦地哑了声,徒劳地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没关系,不用非得告诉我。”秋禹钧将那只擦干净的手包进掌心揉了揉,“累的话就先睡一觉吧。”
……
厚厚的床帐被拉上,窗外的光亮被隔绝大半,床上两人褪去外衣,盖着一床棉被楼在一起。
客栈的床铺不比重华殿,虽柔软但狭窄,本是仅容一人的空间如今挤进了两个成年男性,即便彼此紧挨着,也仍旧显得有些拥挤。
但床上两人谁也没嫌过这点。
楚曦岩由着秋禹钧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搂着自己,双目紧闭着,脑内却一片清明,没有半点睡意。
这么闭了一会眼,枕边却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楚曦岩愣了愣,将眼睛眯开一条缝,便见秋禹钧阖着双眸,呼吸匀长,像是已经睡熟了。
可楚曦岩知道,他才没睡着。
楚曦岩就这么痴痴的望了会儿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忽地低笑了声,没有揭穿这人低劣的演技,而是钻进了他怀里,几乎是肌肤相贴地挨在一起。
“我睡着了”——秋禹钧是想这样告诉他的,所以,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说出来,别压在心里,不用顾忌他,他“听不到”。
于是,心底那些压抑了百年的过往终于有了方寸的空间能被接纳,不多,只有床帐内狭小的空间,但却拥挤地让人心安。
“阿钧。”楚曦岩轻声唤了句,温热的吐息洒在秋禹钧锁骨处。
你怎么这么好啊……
这句他在心里想着,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