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坦白

其实若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商歌不会没头没脑地往上冲。他的确想查清百年前鹿云门邪术一案,但也绝不会轻易将自己逼进必死的境地。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猜,楚曦岩是知道自己撒了谎的。小六很聪明,想必也能猜到自己要查的案子究竟是什么。若是他这个弟弟还和百年前一样是个倔脾气,如今有了线索,定然会顺着往下查。

就算今日回去了,明日、后日他也一定会回来。但那时他还有没有机会跟在他身边就不一定了。

所以他没得选,百年前他就没护好这个弟弟,这回再不好生看着可怎么行?

只盼魔君对他弟弟是真心,既然肯陪着人来这鱼龙混杂的无方境,那么若真碰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希望他能出手摆平。

……

夜深了,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鸟叫虫鸣,除了面前生起的火,四周黑的出奇。

黄英英赶了一天的路,小身板遭不住,躺在火边已经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的死紧,时不时还有几句哭腔。

商歌索性将他抱了过去,手指抵在他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唱着安神咒,才好不容易止了他的梦魇。

应麟盘腿坐在商歌身边,已然屏息入定,楚曦岩则坐他对面,靠着一棵梧桐树小憩。四个人里,只有秋禹钧精力充沛闲不下来,凑在楚曦岩身边给人编麻花辫,被商歌用眼神狠狠瞪了几次也毫不在意。

“大哥。”商歌识海忽然响起传音,他擡头看向楚曦岩的方向,才知对方并未真正入睡。

“怎么了?”

楚曦岩的声音明显迟疑,像是在犹豫接下来的问题:“当年……不对,这些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当年么?”商歌口中念的安神咒不自然地停顿一瞬:“那时候你将我带回了庙里,我本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是后来师姑救了我。”

“师姑说她那时为一张玄狼皮追到了丰城,虽说狼皮没拿到,但意外救下了当时落入野狗口中的我。师姑说我们也算缘分,便将我带回苍南山治伤,后来师尊见我有灵根,便收我为徒。那时我也想不到自己竟能一跃成了仙尊的弟子,只可惜天分不高,到现在居然还要仰仗小六护着大哥。”

“被带回苍南后,我也曾去丰城寻过你,但始终未能寻到,我以为你已经……”他轻轻呼出口气,“万幸,你还好好的。”

“我一直很好的,大哥不要担心。那……这百年里,又发生了什么?”

“能有什么。”商歌下意识答了句,“修道之人的百年无非日复一日的修炼,没什么好说的。”

这句说完,却很久都得不到回应,商歌疑惑,擡眼却见靠在树边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望向这边,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一双眸子看得他下意识想移开眼。

先前他戳破商歌谎言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大哥真的没有别的可以告诉我的吗?”

比如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修为低到如此不可思议,连一般的筑基期都不如,又是经历了什么,叫这张脸像是重新换了脸皮一般,完全看不出旧日的影子,还有这妖奴案究竟牵扯了什么,能叫他这么执着。

但商歌垂下的睫毛颤了颤,终究只是笑了笑,干巴巴说了句:“我哪有什么值得说的……”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楚曦岩感觉心里有些发堵,一百年前的商歌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他还不叫商歌,只有一个喜庆的乳名,叫元宝。他们一家子是丰城的原住民,但在元宝五岁时,母亲被饥荒夺走了性命,十一岁时年幼的弟弟被冻死,十三岁时父亲死在了一起流民的暴动中,他也因此彻底成了孤儿。

他一个人靠着拾垃圾孤零零地活,直到后来遇到楚曦岩,他才又有了个弟弟,他们才又组成一个小小的家。

这些事都是商歌主动讲给他听的,过去那些饥寒交迫又找不到裹腹的食物的日子里,商歌总会天南地北地给他讲各种故事转移注意力,有些是他自己的经历,有些则完全是他胡诌出来的,没有逻辑,也毫无根据。

可现在不一样了,元宝变成了商歌,变的会对自己的弟弟有所保留,变的熟悉又陌生。

楚曦岩朝商歌的方向又望了一会儿,没去追问他隐瞒的那些事,阖上眸子,像是又睡了过去。

柴火被晃动的火焰烧的噼啪作响,燃成灰烬,释放出零星的光和热,北风呜咽一吹就散了。楚曦岩坐的离火堆有些远,时间一久,竟觉得有些冷了。

他将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忽然衣袖被人轻轻拉了拉,一睁眼,正好对上身边秋禹钧的视线。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对他头发失去了兴趣,握住他的手,又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自己胸口。楚曦岩心领神会,朝他那边又凑了凑,随即一阵身形变幻的熟悉感袭来——

他又变成了一只白毛小狐貍,缩成一团藏进了秋禹钧暖和的胸口。

完成这一切后的秋禹钧特意朝商歌那边得意地挑挑眉,换来的是商歌无言以对的白眼。

但这白眼翻了一半就停住,商歌一怔,又听见楚曦岩向他传了音。

“大哥,你先前不是问过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吗?之前赶路的时候没有机会说,现在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随后不等回应,楚曦岩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那时我去找郎中,天太冷,我被冻晕过去,是师尊救了我,带我回了临风门。我醒来后求师尊带我回去找你,但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现在想来,那时大哥你应当已经被药圣带走,我们正巧错过了。”

“再后来没多久,就发生了鹿云门那件事。这事虽说被师尊和其他前辈刻意盖过了,但是大哥,你是知道的,对吧?”

讲到这,楚曦岩刻意顿了顿,语气中还夹着些许质问。

“……对。”

“但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藏的太深了,所以大哥应该还不知道——”

“当年屠了鹿云门上下的,是我。”

商歌呼吸猛地一窒,擡眼看向楚曦岩的方向,却只见到秋禹钧轻轻拍着胸前鼓鼓的一团,莫名其妙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大哥不知道是正常的,一来是修真界所有的大势力都竭力想盖过这件事,原因我不清楚,但结果便是鹿云门邪术一事如今几乎无人敢碰;二来我又是临风门门主亲传弟子,师尊有意保我,其他人存着讨好的心思,自然也对我的所作所为讳莫如深,如今过去百年之久,便不会有人知道当年屠门的人究竟是谁。”

“不过……”楚曦岩叹了口气,“虽说我当年屠了鹿云门,但有关邪术一事,我了解其实不深。师尊护我,将我关进禁室,彻底隔离在此事之外,等出来后,风波已经平息,人人对此缄口不言,时间久了,也逐渐忘却了。”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这句落下,楚曦岩便不再说话。

商歌明白他告诉自己所知一切的用意,一是在隐晦地怪他为何如此不坦诚,二是叫他明白,他这个弟弟不是什么柔弱无知的,不需要事事躲在人后,由人护着。

可这些事明白归明白,要他真这样将楚曦岩再度牵扯进来……他做不到。

关于鹿云门邪术一案背后的势力,他查了几十年,却是越查越心惊——庞大、可怕、深不可测,单是这些词也依旧难以形容对方给他的感觉。

不止是当年的邪术一案,还有现如今的妖奴贩卖,甚至包括他的师祖——京洛的入魔,背后都有这一势力的影子。

这已经不是有修为实力就可以轻易碾压的存在了,若再查下去真的是飞蛾扑火,那商歌希望自取灭亡的只有他一个。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四个人便先后醒来了。楚曦岩拖着狐貍身子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眯开眼才发现,昨晚抱着自己的人不知去哪了。

往旁边再一看,商歌也不见了人影,只有对面一龙一山鸡并排坐着,震惊地看着他的狐貍身形。

“前辈……居然是狐妖?”

楚曦岩:……

他连忙解了化形,扶额摆手说不是,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的情况,总不能说他有变狐貍的癖好吧……

好在这时秋禹钧和商歌回来了,且还是从同一个方向走回来的。两人皆是一副面色不虞的样子,叫楚曦岩怀疑他俩是不是去打了一架。

不过以这二人实力上的差距,好像也没有打起来的必要……

秋禹钧的神情在见到楚曦岩后立刻转了个弯,乌云尽扫,笑的灿烂,叫在场的应麟的黄英英顿时打了个寒颤,方才那个狐妖的话题也草草揭了过去。

“去做什么了?”

楚曦岩转头问他,手上还忙着解开这人昨晚给他编的麻花辫,随后便被搪塞了一句“没什么”,嘴里塞进来一颗不知哪里采来的野果,还挺甜。

对面应麟看的疑惑,转身想去问商歌,结果嘴才刚张,开话还没出口嘴里也被塞了颗果子……

一旁坐着的黄英英左右看了看,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也跟着咬了口商歌刚分给他的果子。

……

一刻钟前。

晨光熹微,照不进密林,商歌和秋禹钧一前一后走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直到身后火堆的光几乎看不见了,才停了脚。

“所以,叫本座来这里有什么事?”

“我想说什么陛下难道不清楚?若非是和小六有关,陛下哪能这么轻易跟我出来。”

秋禹钧哼了声,示意他继续。

商歌也没有绕弯子:“关于这起妖奴贩卖,陛下可否考虑与我合作?”

“呵,为何?”

“我知道以陛下的实力,应当看不上我这么弱小的合作者,但我若说,这起事件和百年前丰城邪术一事有关呢?”

秋禹钧一愣,面色开始严肃起来。

“我追查了当年那事几十年,为的便是一个真相、一个公道,但就是查的越深,我才越是明白自己势单力薄,终究不过蚍蜉撼树。”

“所以你想将本座也搅进来?”

“……对。”

之前商歌帮秋禹钧解了陆天明的围,也是存了想搭上这条线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对方怀里抱着的那只狐貍,居然是他以为早就不在了的弟弟……

阴差阳错,居然卷进了最不想牵扯的人。

“商仙君。”秋禹钧沉声,“本座得提醒你,吾乃魔君。”

“我明白,可那又如何?”商歌毫不在意,“区分开仙与魔的是信仰,是功法,却从来不是心性不是么?这些普通人不明白,陛下难道还看不清吗?”

“虽然我得承认,在我心里陛下你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至少……你对小六还不错。”

话毕,商歌一错不错地看着魔君愈发幽深的眼,掩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蜷着。秋禹钧抱臂审视他许久,才冷冷地笑了声:

“我算是明白为何木闻笙会如此看重自己这个修为低微的弟子,甚至连掌门之位都愿意相传了。”

“所以……陛下的答复是?”

“本座可以允了,不过……”他话头一转,“其实如果可以,你应当更希望本座可以带岩岩走的远远的,永远不要让他搅进这件事吧?但你同时也清楚,这不可能。”

商歌苦笑一声:“是啊,没办法,小六他就是这么个倔脾气,如今线索都摆在他面前了,我怎么可能拦得住?”

“不对。”

“?”商歌一怔,“什么不对?”

“岩岩的确倔得很,但对他来说,无论什么真相,都比不过他在意的人,不然你以为百年前连屠门都做得的人,后来为何会将自己关在山上百年都没有再碰这个案子?他是不想再叫襄华仙尊为难了。”

“他这次执意要跟过去,最主要的可不是要查什么案子,而是想护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哥哥。”

秋禹钧说着,摇了摇头:“可惜他这个哥哥,终究还是不懂他。”

说完,他不再留恋,转身离去。林中野果受凤凰山滋养,长的讨喜,秋禹钧顺手还摘了一串。

“等等!”商歌下意识叫了声,原本冷静自持的神情罕见出现了裂纹。

“嗯?”秋禹钧停了脚,“仙君这是开始后悔了?但你就算现在回去也没用,岩岩可以暂时收手不查这事,本座可不会放着不管。况且我与你不同,这些该是岩岩知道的,我不会瞒他。”

一句话落,秋禹钧也不再理会身后人的反应,径自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