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曾经
被拉入幻梦的感觉太过熟悉,秋禹钧现在很想骂人。
他知道这处意外造就的幻梦比不上鬼谷,对他二人造不成实质危害,至多只能将过去那些他想让人看到的、和不想让人看的事毫无保留地演绎出来。
但这样一来,他刚刚瞒着楚曦岩的那些,不就白瞒了吗……
瞬息之间,天地变幻,待周身的扭曲感消去,楚曦岩睁开眼来,望见的便是层叠的群山。
群山皆是荒山,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听不见鸟叫也听不到虫鸣,青天白日静的吓人,且每一座山上都贯穿着大大小小的山洞,像是被巨大的百足之虫掏出的虫xue。
楚曦岩站在一座山头上来回踱了两步,很快发现两件事——
一是秋禹钧不见了,二是他还维持着狐貍的样子。
虽说这幻梦比不上鬼谷,不会压制着他变回人形,但楚曦岩倒是对自己这样子接受良好,甚至觉着既然都到山里了,当个狐貍倒还挺应景。
小狐貍沿着山走了一段距离,确定这地方不属于自己记忆里的任何一处,便断定眼下这梦,当是属于秋禹钧的。
可秋禹钧人呢?
小狐貍不知道,小狐貍决定四处找找,毕竟作为唯二两个活人,这梦没理由将他们分开。
但正当他往前迈出一脚,身后忽然响起稚嫩童声,随后毛茸柔软的身子被两只小手抱起,四肢悬空,转头对上一张脸——
“狐貍!”少年笑的非常开心。
楚曦岩当即愣住,眼前这张小脸虽说还没长开,但他绝不可能认不出来。
是秋禹钧,小时候的秋禹钧,约莫也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别说,比他长大之后可爱多了。
“这狐貍好白,山里应当没有这颜色的狐貍吧?”小秋禹钧两手捏了捏狐貍肉,抿唇思考,“而且应该也没这么胖的狐貍……”
楚曦岩:……他当即甩过去一尾巴。
收回前言,一点都不可爱!
”
“当然没有。”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楚曦岩才注意到,小秋禹钧身边还跟了个人。
这人身形矮小,佝偻着身子,身上裹了块破破烂烂的麻布,头上还戴个兜帽,只露出一双眼来。那眼也是瘆人,圆鼓鼓地往外凸着,满是黑红的血丝,像是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下意识地,楚曦岩不喜欢这个人。
“或许是那些有钱老爷们不要的小宠,想要就留着吧。”那人伸出满是皱纹和伤疤的手摸了摸秋禹钧的头,后者明显十分开心。
“多谢师尊!”小秋禹钧转头道了声。
师尊?这称呼楚曦岩听了一怔,毕竟无论是外界关于魔族的记录,还是秋禹钧同他讲过的过去,全都不曾提到过魔君还有一个师尊。
而且……还是这么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师尊”。
楚曦岩被小秋禹钧带回了群山的某个山洞里,洞里张简陋的床和缺了个大角的桌,勉强可够两个人过活,也是难为曾经金娇玉贵的魔族二皇子能在这鬼地方住下去了。
不过秋禹钧看上去倒是不嫌弃,楚曦岩跟他在这里住了四五天,这家伙每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六个时辰都是在打坐修炼,其他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抱着狐貍闲不住地满山乱跑。
山里山洞多,这家伙还十分幼稚地圈出几个来当自己的所谓“秘密基地”,在里面养了一棵一看就是杂草的草和两条样子奇异的小蛇——
据说和他这狐貍一样,是在山里某处捡回来的。
秋禹钧还会跟小狐貍聊天,即便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狐貍有没有足够的智识听懂他的话。
他告诉小狐貍,自己是被兄长赶出家的。父亲母亲不在了,兄长忽然对他翻了脸,他不懂兄长为何要那么做,但也明白,原本的家回不去了,甚至……兄长也不能再称之为“兄长”了。
他一个人流浪了好久,到了南境,才被师尊捡到,带回了这山里。师尊虽然长的吓人,但对他很好,还会授他功法,教他修炼。
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怎么办,或许会回去辰都找他兄长,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或许会永远留在这山里,听师尊的话,好好修行。
以上皆是年幼的秋禹钧以自己的视角理解的一切,但楚曦岩在这里呆着,却越发咂摸出诡异来,先不说这荒山为何方圆百里不见其他活物,那个所谓的“师尊”每每看向秋禹钧的眼神也绝不是出于什么爱护,反倒更像看着什么稀罕物件,贪婪又痴狂。
可偏偏他所经历的一起皆是幻梦,梦中人物皆是幻影,即便探出灵识,也只能探到阵眼原本的灵力波动。
所以楚曦岩决定入夜将这山好生探一探。
这山白日里没有虫鸣鸟叫,死了一般,但到了午夜,以狐貍绝佳的耳力走在山路上,却听见几声微小的鸣叫声。
他顺着声音寻去,七走八绕,最终进了某处山洞。洞里很黑,也不曾生火,尽头处却亮着几星诡异的红光。
大约是觉着山里只住了二人一狐貍,这山洞也不曾设下半点阻拦,所以楚曦岩很轻易便见到了这洞里究竟是什么——
蛊虫,密密麻麻的蛊虫,堆叠在一处巨大的坑洞里,蠕动着,翻涌着,像是一潭滚沸的黑水,令人头皮发麻。
楚曦岩站在蛊池边,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猛的,他想到秋禹钧养在“秘密基地”的那两条小蛇。
那分明……也是蛊。
一个小孩子在山里随处一走便能捡到蛊虫,那这山里,究竟养了多少蛊?蛊坑真的只有这座山洞吗?养这些蛊……又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楚曦岩不敢想。
他飞速地转身朝秋禹钧住着的山洞跑去,他得带他走!必须带他走!!
眼前场景飞速变换,熟悉的山洞很快出现在眼前,楚曦岩前足踏上洞口,后腿随之一蹬,飞身跃向了秋禹钧的床边,随后却忽觉身体一滞,被什么人抓着后颈皮抓了回来!
楚曦岩回头看去,尖牙几乎要咬到身后人的手腕,看清是谁后却猛地顿住——
是秋禹钧,准确来讲,是已经长大后的、那个他最熟悉的秋禹钧。
愣了几秒后楚曦岩才意识到,这幻梦实在还不够格,做不到和鬼谷一样,将真正的魔君束缚到幻梦里这个小秋禹钧的躯壳中,他这几天相处的,其实不过幻影罢了。
“这么晚了还跑什么?”秋禹钧将小狐貍抱进怀里,一脸坏笑,“总不至于突然发现自己太胖要减减肥了吧?”
楚曦岩:………他一尾巴抽了过去。
抽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人好像在转移话题。可来不及他反应了,秋禹钧身形一晃,便带他去了个陌生的地方。
其实也算不上全然陌生,三天前小秋禹钧带他来过这里,说是这地方视野开阔,白天可以看见山间飘渺的云,晚上可以躺下来看天上的星星,算是小小少年不知多少个“秘密基地”里的其中之一。
“这幻梦多无聊你又不是不知道,与其到处乱跑,还不如跟我在这躺着看星星。”秋禹钧抱着狐貍躺下来,又笑着补充一句,“啊不过,你要真是存了心要跑两步减肥,我也不拦着。”
楚曦岩这回没甩尾巴抽人,他知道,秋禹钧忽然将他带离了幻影身边,应当是接下来很快要发生什么了,而且……是秋禹钧万万不想让他知道的。
……
秋禹钧的确不想让楚曦岩知道接下来的那些事,太苦太疼了,他尝过,所以不想让楚曦岩也尝,哪怕一点。
秋竹筠曾说过,幼时的他太过天真了。这话没错,因为那些几乎愚蠢的天真,他付出了太多代价。
其中便包括被那虫师骗去,炼成蛊身。
在如今的魔域南境,活得久的老人都听过一个传说。
据说,百年前的蜈蚣山里曾住了个虫师,虫师养了数以万计的蛊,几乎填满了山里每一个山洞。此等规模已是世间罕有,但他不满足,他想养出一只王蛊,妄图以邪魔外道胜过那些自诩正派的修士。
但关于虫师最后的结局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穷尽了身为凡人的寿命,老死在山里成了枯骨,也有人说他真的养出了王蛊,却又被那至毒的蛊啖尽血肉、挫骨扬灰……
秋禹钧就是那只王蛊。
此夜过后,他的经脉都已经按照虫师的预想疏通好,对方也彻底揭下伪善的面具。
他被丢进了蛊坑里,坑里那些无论是丑陋的、漂亮的、叫的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虫子,都疯了似的吸他的血、咬他的肉,那是在人生仅有的七年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疼,叫人痛不欲生的疼。
可他又偏偏连死都死不成。
山头的风很大,吹的躺在山上的人黑发缭乱。秋禹钧枕着一只手出神望着天上的星星,另一只手摸着趴在他胸前的小狐貍,等到晚风将他的脸吹到快麻木了,他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冷不冷?”他拍拍胸前衣领,“冷的话进来。”
小狐貍没有反应。
秋禹钧又将狐貍摸了摸,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坐起身来——
他胸前哪里还有什么狐貍,不过是一只逼真的玩偶和一大团狐貍毛,至于楚曦岩,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秋禹钧有些怔愣地抱着那玩偶,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望天叹了一息。
此时的山洞中——
蛊坑中满是黝黑恶心的虫子,尖齿粘着血液,窸窸窣窣地翻涌着,要往中央的牢笼靠拢。
笼子里有个人,一个几乎没了人形的人,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肩膀上、手腕处、喉咙里都钻着一条条叫人作呕的虫,脓烂的血肉包着白骨,被坑里的蛊一点点啃食。
好疼、好疼……
眼泪流不出来了,喉咙也无法发声,小秋禹钧两手紧紧握着笼子的铁栏,一下一下、近乎麻木地用额头撞着栏杆。
不要咬我、放我离开,或者……他下意识想着——
让我死了也行。
蛊坑边上站着个佝偻的身影,端着一碟腥臭的墨汁在地上绘着诡异的符,嘴里念念有词,眼里是近乎痴狂的异彩。
“太完美了……”
天灵根的身体啊……太完美了。
“完美你个头!”
已经化作人形的楚曦岩倏地出现在虫师身后,不及人反应,擡起一脚将这老东西踹下了蛊坑,随即的惨叫声叫的比杀猪还难听。
蛊坑中央的小秋禹钧似有所感擡起了头,被蛊毒侵蚀的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隐约出现了一抹白。
小狐貍……
随后一道灵力砸来,铁笼轰然碎裂,满坑蛊虫转瞬碎作齑粉!坑中少年残破的身躯被一束灵力轻柔的裹起,送进了坑边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