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阵
储物戒里的脊骨开始一寸寸碎裂,连带着这片被无意识读取出的梦境也开始模糊。
秋禹钧抱着狐貍坐到井边,听着井底少年一声弱过一声的哭喊,看着远处的皇兄渐行渐远。
若说恨不恨他皇兄,自然是恨的,若非此人将他逼上夺嫡的路,他也不会经历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更不会有那么多将士因他而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可如今他早已放弃追寻答案的疑问就这么被解开了,他却不算意外,只是觉得……挺没意思的。
真的挺没意思的。
秋禹钧一下一下揉着狐貍毛,怀里却骤然一空,小狐貍化作人形坐在了他身边,伸出双手捧住他双颊,往自己这边一掰——
“别看他了。”楚曦岩眨眨眼,“没我好看。”
秋禹钧愣了愣,倏地又是一笑,将人抱进怀里:“想不到啊,岩岩居然还会吃醋。”
楚曦岩在他怀里蹭了蹭,罕见地没有反驳,他搂着秋禹钧腰的手轻轻一动,便令这片梦境彻底崩坏!
“走吗?”楚曦岩轻轻拍拍他的背。
“……好。”
也不知是此地鬼气溃散太多,还是被楚曦岩方才震慑住了,那些向来喜欢翻人黑历史的梦境再也没出现,两人顺着鬼气脉络的流动往阵法深处走去。
……
与此同时,山寨里的某间屋子。
白衣人坐在商歌对面,侧头透过惨白的面具看向窗外。由于阵眼崩溃,强烈的怨气铺天盖地地爆发出来,叫山头的整片天都变得漆黑,阴森的鬼风呼号着朝这边吹,又被他大手一挥,设下一道结界阻了回去。
虽然看不见神情,但商歌清楚,这位自称祝月的“仙人”显然是气急了。
“吾赐尔等机缘,尔等乃敢忤逆!”他捏碎手中茶盏,转瞬化作一片雾气去了那破碎的阵眼!
商歌瞧向窗外,对此倒不算意外。这阵法的确强大又邪乎,但对于那两个人来讲,破个阵眼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撂下手里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起身想活动活动被座位上白鹤羽毛硌疼的腿,屋门却忽然一开,进来两个乌漆麻黑的鸦妖,抱着刀守在他身前盯着他。
商歌:……没必要吧,以他的修为还能跑了不成?
没办法,起了一半的腿又不得不坐了下去。
他一边不知多少次感慨这坐垫真硌人,一边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另一只手却掩在桌下,不知从哪摸出一片龙鳞。
嘴角极轻地勾了勾,商歌五指忽地紧紧一握,锋利的鳞片瞬间割破了手指——
霎时间,异变陡生!
那两名鸦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喉口一凉眼前一道身影闪过,自己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连声惨叫都没发出!
“十四哥哥!”忽然出现的少年收了剑,上前几步看向眼前青年,“你没事吧?!”
“有事。”商歌朝他伸了伸手,应麟连忙扶住,正要追问便听身边这人接了句:“腿麻了。”
应麟:……
扶着的手立马松开了,商歌重心一个不稳,又跌回了座位,被坐垫硌的呲牙咧嘴。
应麟拍拍手,一副事不关己。龙鳞沾血,他还以为商歌出了什么事,连用几个缩地诀赶过来,结果这人只是腿麻了???
注意到应麟眼里的怨气太明显,商歌起身拍了拍腿,趁人不注意就是一个脑瓜崩。
“行了,我若不这么着告诉你我在这里,你小子指不定要在那阵里找多久呢。”
“找不了多久。”应麟揉揉脑袋,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动动脑子就知道十四哥哥你这么弱,压根不值得往里面关。”
商歌:……
“行了行了!”他往少年背上一拍,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先干正事。”
“那个从头白到脚的家伙离开了,这寨子里的人应该没几个是你的对手了,先救人。”
……
留守寨子看守妖奴的,除了一些鸦妖,便只有十数个手握灵器的凡人。这些的确不难应付,难的是寨子里这些被掳来的数量庞大的妖奴该如何安置。
但这个问题很快便被解决了,商歌不知从哪里带回来几个魔君的影卫——据他说,这几个影卫是魔君先前安置来的眼线,他临时借来一借。
应麟跟着几个影卫解决完寨子里的守卫,又一同转移妖奴,心绪十分复杂……师弟当着他的面和魔族勾结上了,他居然还得在一旁帮着。
不过有了这几个影卫的帮助,妖奴的转移和安置的确顺利了许多,甚至他们还按照小山鸡来时给的特征,从某个大箱子里找到了他的妹妹黄燕燕。小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中了咒还没醒过来,也被影卫一同转移走了。
但不是所有小妖都像山鸡妹妹那么幸运,其中有不少被关出了病,想要将他们全部安置好,要耗费不少时间。
可他们缺的就是时间。
那名白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倘若他回来,他们这些人完全不是对手。
“不对劲。”商歌蹲在一名小妖面前为他治好伤,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哪里不对劲?”
“数量不对劲。”商歌拧眉看向身边应麟,“这些妖里,没有那只白乌鸦。”
应麟呼吸一滞。
“按理说有妖被提前转移走,不可能逃得过影卫的眼睛,除非……”
“除非这寨子里有什么传送阵法。”应麟接上了他的话。
而且必然是个什么特殊的阵法,和困住他们的那道巨大法阵一样,气息被隐匿的很好,除了楚曦岩那样修行过特殊功法的,其他人轻易察觉不到。
商歌站起身,望着躺了一地的小妖,嘴唇抿的紧直。猛地,他浑身一凛——
“你先前说,那只白乌鸦被丢去了哪里?”他这一问,应麟恍然,当即带着人找去了某间极不起眼的库房。房门一开,阴森的鬼气扑面而来,地上画着歪七扭八的符,还在幽暗着亮着绿光!
赫然是一道传送阵法。
“应麟,你先跟着影卫将那些小妖转移走。”商歌握紧手中龙鳞,边说着,边小心地朝着那阵法靠近。
“十四哥哥,你难道?!”
应麟话没说完,便见那阵法绿光大盛,顷刻吞没了眼前人的身影!他恨恨地“啧”了声,也上前入了那阵法。
身后的几名影卫当即封住屋子,继续转移起了地上妖奴。即便他们主子不在这里,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
一道晃眼的绿光过后,商歌再睁眼,眼前便成了一座乱葬岗,一眼望不见头的乱葬岗。
空气中到处是腥臭的气味,无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已经腐烂成白骨,有的还留有血肉。
“这些都是……”后脚跟来的应麟下意识攥紧了商歌的衣袖。
商歌深深呼了口气,腐臭的尸气熏得他双目泛起红丝。和他所想一样,这阵,是个拿万千怨魂养起来的邪阵。
和百年前丰城那阵如出一辙。
他这次跟着师尊来无方境,一来是为了两界谈和,二来则是得了邪阵的线索。
这线索是狐族的主母给他的。狐妖在无方境不算大氏族,能在这弱肉强食的地方生存下去,靠的便是比其他妖族聪明许多的脑子,还有遍布整个无方境的情报网。
鸦族这些小动作遮掩的再好,也不可能完全不被他们察觉到。
主母告诉商歌的消息,其实只有无方境内无缘无故失踪了许多散妖,以及鸦族有可能参与进了妖奴贩卖。但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有意无意将线索往商歌正查着的那桩百年前旧案上引。
商歌自然明白,狐族是想让他这“外人”和那群乌鸦鹬蚌相争,自己好渔翁得利。
算盘打的的确是挺好的。
这情报对商歌的确有价值,他不会计较狐族的算计,但来之前也没报多大希望。
直到他见到那白衣人。
他追查丰城邪阵背后的势力已有百年,而今却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幕后主使。他想不到,对方这百年内如此不安分,居然暗地里搞出来这么一座邪阵,比丰城规模更甚的邪阵!
“十四哥哥。”应麟架起一座结界挡住鬼气,扯了扯商歌的袖子,“这里……好像还有活着的。”
“什么?”商歌一愣,低头便见不远处有一约莫六七岁的小妖,肩膀腐烂露骨,眼珠子却还能间或一转。
他呼吸一重,攥了攥手里龙鳞:“先救人!”
这话不必他说,应麟已经走过去蹲下身,纯澈的灵力送入那小妖丹田,暂时补全了小妖缺损的灵脉,勉力吊住一口气。
“他不能再在这呆着了。”应麟将小妖抱起,看向商歌,“我们得尽快出去。”
既然有一个有气的,这地方应当也还有其他幸存者,但方才救下的这妖情况太过危险,必须先将眼下这个能救的救了再做其他打算。
商歌既然敢进来,那想必也有出去的方法。
可出乎意料,商歌却将手里龙鳞收起来,又从应麟手里接过小妖,“你来,这样应该比较快。”
应麟:“来什么???”
商歌:“这山是凤凰山,你是龙尊后裔,你说来什么?”
应麟顿时恍然。
龙尊、凤凰,都是上古时期的两位救世神君,其飞升之后血脉化归天地,所以某种程度来讲,应麟身为龙尊后裔,虽然血脉已被稀释,但若有机缘,是可以和凤凰山的地脉相通的。
若真能影响地脉,哪怕是千分之一,也足以叫他们借势在这邪门阵法里短暂地撕开一条口子。
也难怪商歌方才拿着一片龙鳞就敢往阵法里冲了。
想明白这点,应麟索性化出原形来,庞大的龙身遮天蔽日,一声清啸瞬间驱散四周鬼气,连商歌怀里小妖都似有所感,眉头舒展几分。
几息之后,地脉竟当真有了回应!
眼见黯淡的苍穹有了几分色彩,罡风疯狂地呼啸起来,应麟化回人形当空劈下一剑——竟是凭空撕出来一道大口子!
做完这些,应麟额头已是渗出豆大汗滴,唇色发白,像是被耗空了灵力,“我们快走吧。”
但商歌抱着垂死的小妖,却死盯着那道口子一动未动,而后那口子里一道凌厉刀光袭来,他侧头一躲,脸上被划了个浅浅的血痕。
应麟瞳孔一缩,转头看向那道裂口——
鸦族族长率着一族精锐,自其中缓步走了出来,而后那裂口吞吞合合,眼见便消弭于无形!
“两位仙君,既然来了,那就别这么着急走了吧?”
“滚开!”应麟手执临渊,琥珀色的竖瞳之中杀机毕现。
“那可不行啊,若真让两位仙君出去了,我们这些小妖可就没命活了。”
商歌上前几步,“族长应当知道我二人身份,你觉得在这里杀了我们,我师尊会给你们活路吗?!”
“自然不会。”金涯摇了摇头,“可两位若葬身这荒无人烟的凤凰山深处,谁又知道是我们杀的呢?”
一句话落下,他身边鸦妖拔出手中长刀,一时之间剑拔弩张,他身后那道空间裂口,也彻底消失无踪!
而偏在此刻,突生变故——
大地猛然间剧烈震颤起来,镇于此地的怨魂一阵阵凄厉啸叫!鬼气紊乱不堪,冲击得人识海巨震!!
而后此间万物忽有一瞬寂静,连同时间流转都随之一滞!刹那之间,幽蓝色的剑气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冷意斩下,连同黯淡的苍穹劈开一道大口!
自那被劈斩出的空间之后,有两道人影走了出来——
正是秋禹钧和楚曦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