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逝

仙逝

事后秋禹钧向楚曦岩解释好久床头那些东西是邱裳的误会,也不知楚曦岩信没信。或许最开始是信的,但在秋禹钧将那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留下来没丢掉之后就不能保证了。

之后的日子里,两界的谈判有条不紊地进行,不出半月便有了结果。一切条例都和开战之前大同小异,好像吵上这么久也就是去无方境走个过场,找个让双方都下的来台的台阶。

这段时间魔族内外大小事务繁杂,但月华宫的宫人们反倒发现魔君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除了邱裳隐约明白了什么之外,其他人一致将此归结于即将到来的年节。

过年有休沐、有花灯、有烟花,辰都还有庙会可以逛,谁能不喜欢?

反正楚曦岩是格外期待。

“庙会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楚曦岩坐在花园小亭子里,手里把玩着一只木犬,身边站着个手舞足蹈的翠花。

没错,这姑娘又被他叫回身边了,虽说有让他飞上天的前科,但放眼整个月华宫,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能说的了。

“这公子可是问对人了!没入宫前忘情大人每年都会带着我去。庙会上好玩的可多可多,舞狮的、杂耍的、踩高跷的、吹糖画的,还有扁担戏和演双簧的,数都数不过来!平日里见不到的和能见到的各种热闹都凑到一块儿。”

“哦对,公子若是要去的话,可得记得先去祖神庙那儿摸一摸石猴,说是能去病去灾,要是去的晚了,那的人老多,挤都挤不进去!”

“还有,小时候每逢庙会,喜水街西边那家六芳斋还会专门做出八十八个元宝样式的吉祥酥,长得讨喜,味道也是一绝!就连我先前在膳房里偷吃的那块都比不上!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翠花越说越兴奋,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把什么说漏了嘴。

“你还去膳房偷吃?”楚曦岩挑挑眉,一脸坏笑。

“啊……哈哈。”翠花干笑两声,左右瞧瞧没人看着这边,凑到楚曦岩身边小声道,“公子可别说出去啊,不然我这个月的饷银怕是保不住了……”

“不想我说出去?”

翠花猛猛点头。

“那你最好别离我这么近,不然就算我不说,你这个月的俸禄也难保。”

“啊?”翠花下意识后退一步,擡头便看见不远处走过来的秋禹钧,立马手忙脚乱地见了礼。

秋禹钧微蹙眉头看着低头心虚的翠花,正想问他们刚刚在做什么,眼前忽然便被杵过来一只木雕。

是楚曦岩在去无方境之前雕的那只木犬。

看样子他是又重新雕了雕,起码不像最开始那样磕磕巴巴的惨不忍睹了。

“好看吗?”

“……好看。”秋禹钧这话说的有点违心。

“那就好。”楚曦岩将那木犬往他怀里一塞,“送你了。”

“啊?”秋禹钧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跟你多像。”

“……哪里像了。”秋禹钧拿着木雕左瞧右看。

“惯会咬人,不像吗?”

秋禹钧:……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目光心虚地移开。

这只木犬是楚曦岩在去无方境之前雕的,原本是想将其做成替身傀儡,好有一天能寻个机会逃出这座宫殿。

但那时的他恐怕也没有想到,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自己居然已经舍不得离开了。

“过几天的庙会是什么时候开始?”楚曦岩转头看向一边战战兢兢的翠花。

翠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回公子,初二开始的,除夕团圆,初一祭祖,初二往后庙会就会热热闹闹开上个五六天!”

介于秋禹钧在场,翠花这回适时地收住自己的滔滔不绝,闭上嘴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初二啊……”楚曦岩摸着下巴想了阵,又看向秋禹钧,笑的勾人,“不知陛下可有闲暇?”

……

闲暇是必须有的,没有也得有。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朝堂的众臣和月华宫的宫人见到的就是个仿佛不知疲倦的秋禹钧。魔君这么勤恳,其他人自然更不敢懈怠,年底大大小小的工作居然比往年提早完成了三四天。

本以为政务早处理完早清闲,也能早点陪着楚曦岩,但秋禹钧想不到,明明已经临近年节,偏偏又出了事。

笼山灵力异动,是京洛要仙逝了。

说起京洛此人,无论魔域还是修真界都不会有人对他陌生。

他是苍南派现任门主的恩师,也曾是桃李遍及天下的座师。他认为道法不应拘于门派的方寸之间,因而开办“天下座”,教出来不少有实力的年轻人,甚至连天道也曾派使者赐赏,嘉奖其德行。

可他后来却叛道修魔,逃入魔域后杳无音信。

受他所牵累,原本身为第一仙门的苍南山分裂成了如今的苍南派以及周围若干小门派,曾受他恩惠的青年才俊也留下污点,大多郁郁不得志。

修真界至今还在通缉他,苍南门主木闻笙也至今还在寻他。但极少有人知道,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修真界的通缉犯一直被好生安置在魔君养蛊炼蛊的笼山。

秋禹钧感受到笼山异动时是傍晚,他正坐在桌前和楚曦岩一同吃晚饭,原本要夹给楚曦岩的那块肉“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

“发生什么了?”楚曦岩敏锐地感受到哪里不对。

秋禹钧脸上原本的笑意收敛了,他只急急道了句“笼山”,甚至根本来不及解释别的,便拉着楚曦岩到了笼山。

现如今的笼山和楚曦岩先前来的那次完全不同,密密麻麻的蛊虫焦躁地到处乱爬,尖细的虫鸣声听的人头皮发麻,周身一圈圈紊乱的灵力波动,若是修为低微的修士站在这里,怕是识海都要被震碎!

秋禹钧当即设了个结界,防止此处紊乱的灵力对周边其他地方造成影响。

随后他带着楚曦岩去了笼山之下,青砖绿瓦,小桥流水人家,看上去竟还是一番岁月静好。

溪边一座小屋,屋里有两个人,两个完全在楚曦岩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是合欢宗的宗主忘情,另一个,则是入魔之后被修真界通缉、却一直了无踪迹的前苍南门主,京洛。

楚曦岩从未想过自己能在这里见到这位曾经的天下座师,更想不到,这位座师如今已是白发苍苍,弥留之际了。

“前辈。”秋禹钧走上前去,屋子里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睁开了混浊的双眼。

“外面灵力的波动,应该还可控吧?”京洛嗓音沙哑。

“前辈放心,没有问题。”

“那就好……我这个老头子,总不至于死了还给人添麻烦。”京洛疲惫地闭了闭眼,又看向后面站着的楚曦岩,“这个小辈,看着不像魔域的人啊。”

猛一被叫到,楚曦岩才堪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上前见礼:“见过前辈,晚辈师从襄华仙尊,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些一言难尽。”

他这一言难尽很快就被秋禹钧一言道尽:“不难解释,因为他是我的道侣。”

京洛肉眼可见地震惊,原本快闭上的双眼睁的浑圆,末了又欣慰笑笑:“挺好挺好。”

“唉,楚襄那家伙可真有福气,这么好个徒弟我怎么就摊不上?”

“你可拉倒吧,就属你徒弟多,整整十六个嫌不够,还想再跟人家比?”

歪坐在一边喝酒的忘情托着腮插进话来,说完又要去拿酒壶,被秋禹钧伸手收走了。

“先生,不能再喝了。”秋禹钧瞥了一眼一边空了好几坛的仙人醉,叹了口气。

一边的京洛见状反倒乐起来了:“还说我?我养的小崽子起码不会管着我喝酒!”

“嘁。”忘情转过头不去看他,大约也不想再和一个将死之人呛声了。

“唉,两个小辈,过来。”京洛摇了摇头,又朝秋禹钧和楚曦岩招了招手。

“前辈何事?”

“没别的事……”京洛打量着面前后辈,欲言又止,“你们,当真结为道侣了?”

“前辈是担心我被他胁迫了?”楚曦岩问。

“不,我只是觉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京洛低低地嘟哝几句,又看向秋禹钧,“你还惦记着你祖母没做完的事吧?”

秋禹钧一愣,继而点了点头:“我知前辈又要劝我放弃,也知两界放下几千年的仇恨几乎不可能,但我总得试试。”

京洛定定地望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笑了声:“也好、也好,其实也未必不可能——”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小到几乎让人听不清:

“只要老天能瞎了眼……”

“什么?”两人没听清,想要再问,却见京洛已经阖上了眼,不再言语。

他已然仙逝。

外界蛊虫叫的更响,像在哀嚎。

屋内,忘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桌上留着斟满的一碗酒。

秋禹钧将此地的灵力稳定好,便带着楚曦岩离开了。应京洛生前的要求,他的尸身被埋入了此地的地脉中,同纯澈的灵力化归一体。

回去月华宫之后,秋禹钧才告诉了楚曦岩京洛在笼山之下的缘由。

人们都知京洛入魔之后逃入了魔域,却甚少有人知道他是来投奔合欢宗主忘情的,更是极少有人知道,这位曾经的天下座师还在魔域遇见了尚是少年的秋禹钧,出手助其突破瓶颈,救了当时险些被毒蛊反噬的未来魔君。

秋禹钧问,他要如何报答他。

京洛说,他不要别的,只要有一个能不被人打扰的安身之处就好。

于是在秋禹钧入主辰都之后,京洛也住进了笼山之下。笼山一般无人来往,且灵气充裕,还能助京洛调理经脉,养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内伤。

但那些伤却始终养不好,仅仅几十年过去,原本俊美的青年就成了白发老翁,直到如今,彻底要了他的命。

回到月华宫时已经月上中天,两人坐在殿内的炉火边,无言剥着烤橘子。剥好的一瓣橘子放入口中,汁水甘甜,楚曦岩率先打破了沉默:

“说起来……前辈当年为何要修魔呢?明明已经在大道之上行的那么远,再去修一个完全相异的功法,不是自毁前程吗?”

“当年我也问过前辈,前辈并未答我。”秋禹钧又将几颗荔枝放到炉边,沉默几瞬后眉头越皱越紧,“或许,我们该去始祖那里看看。”

楚曦岩剥橘子的手一顿,用眼神问他原因。

“他们这些做前辈的,哪一个都有秘密瞒着我们,总得找一个问问。”

他一顿,眸光暗了暗,“再加上我皇兄与那邪阵,又俱是和鬼有关,始祖虽然久居于鬼谷之下,但我不信她对现如今发生的这些毫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