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
楚曦岩完全不想玩这种幼稚的比赛,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抓住回来师门后的记忆开始捋,试图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叫师尊知道了他和秋禹钧的事。
楚襄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小徒弟脸上几经变换的神情,从一开始的空白变成惊惧,而后是疑惑、慌乱,现在又是不安,还带点执拗和决然。
作为将楚曦岩从小娃娃养到大的师尊,楚襄十分了解,现在他说什么楚曦岩都听不进去。
所以他屈起一指,在楚曦岩脑门一弹——
“唔!”楚曦岩吃痛捂住头,原本虚焦在地板上的视线,也终于放回到了楚襄身上。
“师尊……”
“走什么神?不想跟为师比?”
楚曦岩:……谁要比这种事啊?
不过,这一回神,的确叫他冷静不少。理智回笼之后,楚曦岩才震惊地意识到,师尊似乎丝毫不在意他通魔一事。
他惊讶擡头,和楚襄对上视线,只见后者依旧笑的灿烂:
“你先说?”
楚曦岩眨眨眼,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说,开口只是道:“师尊……居然不打算追究吗?”
“你又并非为祸苍生,为师追究什么?”
“可是我……通魔啊。”
楚襄哼笑一声:“那该先罚的也是为师,真要算起来——”
他伸手比了个数:“为师九百年前就通魔了。”
楚曦岩:“……可是师尊你现在也只有九百多岁欸。”
总不能出生即通魔吧?
楚襄但笑不语。
楚曦岩看着他,双目逐渐圆睁,脑中闪过一个可能性,但是……
不会吧?
不会吧?!
不会吧?!!
“我是混血。”
楚襄说的云淡风轻。
见楚曦岩被震的张开嘴说不出话,他还贴心地帮人把下巴合上,随后说出一句更让人震惊的话——
“而且我的血脉和皇族也关系颇深,算起辈分来,如今端坐皇位之上的那个小家伙还得喊我一声伯父。”
楚曦岩的下巴又掉了下来。
师尊是很喜欢和他们这些小辈开玩笑的,他和师兄被捉弄久了,已经能从楚襄的神情辨认一句话的真假。
他很清楚,师尊没在说假话。
下巴又被擡了回去,楚襄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语气也得意:“看样子是为师比赢了。”
“可是师尊,为什么……”
楚曦岩刚一发问,立刻被楚襄止了声——
“欸,是为师赢了,得让为师先问。”
楚曦岩抿嘴皱眉,试图指出师尊有多幼稚,可无奈被禁了言,嘴巴都张不开。
只见楚襄面色颇为郑重地开了口:“你和那魔君……到底是谁先主动的?”
楚曦岩:???
这么如临大敌地发问,问的就是这个?
他嘴上的禁言被师尊解开,迎着对方紧张的视线,无奈回答:“当然是他,师尊觉得我像主动的那个?”
“确实不像。”楚襄长舒了一口气,“之前那老家伙告诉我,你都被那小子迷的五迷三道的了,我一开始以为他故意气我,没信,后面才知道我家水灵漂亮的小白菜真被猪拱了,啧啧。”
楚襄叹气:“不过也好,儿大不中留,只要不是白菜先去拱了猪就行。”
楚曦岩心虚地移开视线:………呃,迷的五迷三道的,其实也没说错。
他轻咳几声,追问:“师尊,你说的那个……“老家伙”是谁?”
楚襄摆摆手打住:“问题先攒着,为师还没问完呢。”
“哦。”
“第二个问题,那小子待你如何?他真的不曾胁迫你?”
楚曦岩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视线不自觉地从楚襄身上移开:“他……很好,真的特别好。”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楚襄盯着自己小徒弟脸上明显泛起的红晕,忽然有种想将山下茶馆里喝茶的秋禹钧拎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
他乖巧可爱的小徒弟啊!他把人养了一百年都没见过楚曦岩还能有这害羞的表情啊!!
努力吸口气平复呼吸,楚襄自顾自地拿起桌上一只茶杯倒满,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咚”地一声往桌上一放——
“过来。”
楚曦岩不明所以,坐在了师尊旁边。
“你想知道关于为师的事?”
楚曦岩用力点点头。
“行,那为师就同你说说。”他感慨地叹了口气,“上回和人说这些事,已经忘了什么时候了。”
正如史书记载,千年之前,鬼族祸世,给两界都带来了无穷的灾难。为了解决祸乱,魔与仙罕见地达成了合作。
出生入死是最容易产生强烈的感情羁绊的,因而那时候的魔与仙,彼此之间的感情空前的好,即便是在鬼族被重新封印之后的一百多年内,两界之间也是交流颇深,绝不像现如今这般泾渭分明。
因此,在那时候,混血很常见。
楚襄的母亲是当年参与讨伐鬼族的仙门弟子,而他父亲秋梁,则是当初魔族的三皇子。
说来惭愧,虽是皇子,但秋梁丝毫没有皇子的样子,整天就喜欢在战场上打打杀杀。
皇位是什么?皇族又是什么?通通不知道!秋梁眼里只有杀鬼。
不过后来,除了杀鬼他眼里还多了一个,就是楚襄的母亲楚慕苍。
鬼患平息后,两人便成亲了。但楚慕苍在战争中受了重伤,无从治愈,剩下的日子,也只有凡人的几十年了。她想去凡间走走,秋梁也要跟着她去。
但,皇室那边并不同意,说他贵为皇子,如何能久留于凡间。
秋梁虽然厌烦他那些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一个皇位尔虞我诈,但他不傻,他知道对方其实是想借此机会逼他退出的皇位角逐,让自己能少一个竞争者。
不过,退便退了,他不在乎。
他一辈子在乎的人不多,掰开手指数数,只有两个:他的母皇、他的妻子。
母皇崩逝于封印完成的最后一刻,她同那些和她深入鬼谷的修士大能一起以身入局,永远埋葬在了鬼谷之下。
母皇不在了,他陷入皇室混乱的泥潭,但他不能再辜负他的挚爱。
所以他不光退出了皇位的角逐,还除去了自己的秋姓,让自己在秋氏族谱上彻底消失。这样那些混乱与麻烦永远都不会再招惹他和他的发妻。
然后他与妻共姓楚。
两人后来有了个孩子,就是楚襄,但是带着孩子游历不便,于是二人便将孩子丢给了共同好友——
当时还是个普通弟子的忘情。
成亲八十九年后,楚慕苍病逝,楚梁自废修为,紧随其后。
忘情与楚襄为两人送葬,但除此之外,只有寥寥几个战友前来祭奠。
不是因为这对夫妻人缘不好,而是因为同他们关系好的,大多都已经战死于鬼族的祸乱中了。
至于魔族皇室那边,真就如从未有过秋梁此人一般,不闻不问。
鬼患平息的第二年,新一任魔君登基,便是如今秋禹钧的祖母。她即位不到一百年,两界关系便迅速交恶,甚至隐约有了要起战事的征兆。但关于交恶的原因,如今就算翻遍任何一本史书,都找不到详细的记载,只是语焉不详地说是土地分配问题。
但可以笃定的是,两界交恶绝不是当时魔君乐得见到的,不然她也不会在人生最后的几百年内都在尝试让两界重归于好。
仙魔对立,苦的是百姓,难的是混血。
忘情找到楚襄,告诉他必须在仙与魔之间做出选择,若不舍弃另一半血脉,他活不下去。
楚襄没有犹豫,选择了仙门,因为从他父亲那时候,就已经舍掉了身为魔的血脉。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认识楚襄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到现在,除了少数几个老朋友之外,已经没有人知道他混血的身份了。
……
楚襄将故事娓娓道来,若不细想,楚曦岩很难听出这九百年间的腥风血雨。
楚曦岩喃喃:“原来……千年之前,两界之间还曾有过这般光景。”
繁荣、交流、不打仗。
像是做梦一样。
“是啊,那时候真好。”楚襄感慨,端起茶杯润了润喉。
“之前你问为师那个“老家伙”是谁,呐,就是合欢宗现在的宗主,不过忘情这个名字其实是他师尊给他起的,要我说,还是这家伙原来的名字好听。”
楚曦岩:“叫什么?”
“章小满,大满小满的小满。”
楚曦岩微微惊讶,这名字……还有点可爱?啧啧啧,果然父母起名要慎重,不然这都上千岁了还要叫“小满”,太奇怪了。
楚襄已经把自己的过去完完整整讲与他听,但依旧有些疑惑未解开,比如,师尊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和秋禹钧……
“这个嘛……”楚襄像是终于把话题绕到了自己想说的地方,神色颇为得意,“当然是因为我在山下碰见那小子了。他将身份藏的很好是不假,但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为师绝不可能认错。”
“联想一下之前那个老家伙专门气我的那句话,发现你俩关系不一般,也不难。”
总而言之,秋禹钧绝对想不到,自己毫无破绽的伪装居然败在了他小时候忘情和楚襄交流的育儿经。
那时候用果茶的方法哄秋禹钧喝望舒,忘情还挺得意来着。
楚曦岩愣住,须臾之后猛地站起:“师、师尊是说,阿钧他、不对,魔君来了领城?!”
楚襄上下打量自己小徒弟罕有的激动样子,点点头,心里默默给秋禹钧和忘情又记了一笔。
“你想去找他?”
楚曦岩小脸一红,点头。
“现在?”
楚曦岩迟疑,又点了点。
楚襄扶额摇头,心道自家养的小崽子怎么这么愿意往外跑……不过一想到忘情养的那个已经被楚曦岩勾到领城来了,心里又稍微平衡了点。
他道:“去是可以。”
楚曦岩心头一喜,便听楚襄又道:
“不过为师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接下来,只见楚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自己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绕到了目的上:
“想不想先听听那小子小时候的事?”
忘情之前可是跟他唠了一箩筐。
犹豫一瞬都是对秋禹钧黑历史的不尊重,楚曦岩立即坐回了椅子,眼神比小时候在学宫听课都认真。
……
山下的客栈里,秋禹钧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心道季节回暖,他又灵力护身,总不可能害了寒症吧?
摇了摇头,秋禹钧脱去外袍,仰倒在床上。
那本话本他给了茶肆老板代为转交,但是……今天也没见到楚曦岩,他郁闷地想。
实在不行,要不尝试能不能混进去山门,身上有灵力的话,变个灵兽什么的,应该也不容易被发现。
比如变个灵犬?先前岩岩还说他狗似的爱咬人,雕了个木犬给他。
左思右想,秋禹钧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混进山门,风险太大了……
躺在床上,秋禹钧失落地叹了口气。
外面像是起了风,刮起些树枝石子拍在窗户上,拍的窗棂哗啦哗啦响。秋禹钧愣神听了一阵,猛地意识到,那声响没有停。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子——
一只白毛小狐貍,撞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