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皎皎河汉女·静女其姝 最后一次
岑姝和许芝从小一起长大。
岑姝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和她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听说她母亲是外面来的再嫁女,之前是嫁给一个教书先生做过媳妇的。耳濡目染之下也就学得那么一点。
再得女,岑老爹请她取名。她看着襁褓之中咧开嘴笑个不停的女儿道:“便唤作阿姝吧。”
“书册的书?”岑阿爹大字不识几个,只想起这个字。
“不是。”
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姝。意思是漂亮的,娴静的姑娘......
那死去的教书丈夫还活着时常常对着她念,于是也就牢牢记住。
岑姝自小就娴静不起来。岑阿娘生下她没几年就去世了,除了那句静女其姝之外什么都没教给她。
她最好的朋友是村里最娴静的姑娘许芝。岑姝从小就觉得她长得漂亮,总爱把这句诗念给她听。
“你看,我觉得你才是我阿娘说的那种女子。”许芝早就习惯她的打趣,只是很柔和很柔和地笑。
村中家家户户悬铃铛,说是求得水中女涟娘娘的庇护,辟邪用的。岑姝有一次太过手痒,竟然将那铃铛摘了下来。许芝如何劝也不管用。
“你家的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许家只剩她一个人,这铃铛自然是想取就取。
“前几天我看牛大哥的话本学得一个神仙的术法,你且看我。”岑姝信心满满地将铃铛置于膝上,咬破手指将血撒了进去。
“阿姝?”
许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莫名觉得不怎么好。
“你也试试?”岑姝笑道,并不转眼。只仔细盯着,而后见那铃铛果然把自己的血吸了进去,便是惊异道:“你看!真的真的!从此这铃铛便要认我为主啦!”
许芝见她坚持,只好照做。
但她家的铃铛没有吸进她的血,岑姝不免气馁。
“那我把我的给你,反正这村里的铃铛都一个样子罢了。”岑姝将自己的铃铛递给她,对那铃铛念叨,“好啦小铃铛!你既然认我为主,我就要吩咐你个任务!”
她瞧了一眼许芝,嘻嘻道,“阿芝家中无人,我不在时你记得替我好好保护她。”
许芝仍觉换铃铛太过冒险,却被岑姝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我阿爹还等着我回家喂鸡呢。”
“我走啦!”
岑姝一走,许芝终归是捏着铃铛回去了。
岑姝回头看见那身形瘦弱的姑娘转身回去,低头对着手里那沾了血的铃铛发了会儿呆。
“怎么会不行呢?”她叹息一声,想用手抹去铃铛上的血迹——怎知用的是自己刚才咬破的手指。
凝结的伤口再次破开,涌出的鲜血混着沾在铜铃之上的原先血迹一起消失不见时她才觉得慌乱。
难道......她是什么厉害人物吗?
——
“阿、阿芝,”许春织拥住她倒下的身躯,低头,那碧色小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你为什么!为什么又这样啊!”
咸涩滋味在嘴角漫开,许春织不禁颤抖着大喊道,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火焰灼烧一般苦痛,连视线也摇晃起来。
只听剑声嗡鸣,小剑顿时幻化成光。
“咳——咳咳。”
岑姝寻到她垂下的手,紧紧握住。察觉她手掌冰凉道:“没关系、没关系的。”
“阿芝,”终究死时还是一个不忍疼痛的小姑娘,岑姝扁着嘴埋怨道,“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好久的梦哦。”
“太累了阿芝,”她道,“我、我太累了。”
她周身冰凉下来,几乎如同死人。连许春织这样的体温在她感受下都显得如此灼热。
她微微启唇,“对不起......”
窗外阳光在此刻全然落下。
而许春织抱着她,如坠冰窟。
几人就是在这时进来的。冲头阵的竟是谢元朗,他将妹妹扶着一手打开了门,准确捕捉到那片碧绿衣角。
她满脸泪痕瘫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闭着眼的姑娘。
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
他知晓那躯壳之中是一个陌生的灵魂也好,瞧见谢婉之身躯这样毫无声息的闭了眼去心上仍旧剧痛。
他满腔恨意之上,竟还生了点同病相怜的心思。以至于看着这幕,谢元朗一时说不出什么话。
“许姑娘,”齐悠白将昏昏沉沉小师妹往黎黎身上一放,当即走上前去。
“从你为设计谢家将无辜之人投河开始,就注定救不回你想救回的人了。”
“......”
许春织并不回答,仍旧拥着那具魂魄已然消失的冰凉躯壳。
齐悠白对她此行丝毫不恼,只转了眼看窗台之上摇娑树影。
“万事不可强求,即便你用尽全力,哪里知道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而偏偏,你又是只要结果之人。”齐悠白笑言道。
许春织起了动作,然而是将手上无魂身躯勒紧了。擡头问道,“谁的剑?”
她说的自然是使她功亏一篑的那把剑。
“我的。”黎黎正欲回答,那边齐悠白便应了。“正是在下的剑。”
许春织目光冷硬,脸上泪痕已然全干。
“你们是想得到这谢家小姐的身体,再将她的魂魄还回去罢?”
她咧开嘴角。
“绝不可能——”
不等众人反应,不知什么强光一闪,那人已携谢婉之肉身化作一道盈光飞走。
谢元朗目眦俱裂,“现在该如何是好?”
“她定是回到溯水境了”沈阔道。
黎黎和薛凉月二人俱是点头。
“溯水境......”谢元朗喃喃,擡头焦急道,“跟、跟我来!”
——
许春织为了复活岑姝不知使去多少力气,现如今带走谢婉之身体,不过是还不甘心。她知晓对付几人不过,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回溯水境中去。
将岑姝留在家中休息,几人还要去追回她的身体。
溯水境中有什么呢。
既能让她耗费最后一点心力回去,或许是留有一点岑姝的残魂罢。
之前进去溯水境都是由许春织开启,他们并不明白怎么进去。
“你能开溯水境?”薛凉月问道,随他们拐过门去。
“我当然不行了,但我知道大概!大概有一个人可以。”
“谁?”
“娄玉疏!快快——快滚出来!”谢公子拍门声响之大,险些将人家的门拍烂,嗓音之
很快,一个着月色锦袍的少年急慌慌将门打开了,“谢大哥,是圆圆......”
“放狗屁,圆圆也是你能叫的?!”谢元朗将人从门缝里狠拽出来,“来来来,去开你那什么娄老大爷的溯水境去——”
——
“你姓娄?”黎黎把将醒未醒的青丝望自己肩上一靠,“娄尘是你的?”
“娄?娄尘?!”小少年一张脸顿时煞白,“不不不!我是会开溯水境但是我打不过那个妖——”
“他都死了你怕什么,”谢元朗一向看不起这小子缩头缩脑那样,将他往河边一甩。
“快开!”
娄玉疏怕是受此人欺压已久,也不管那姓娄的妖道死没死了,径直跪在了河岸边。
他伸出手在黑泥上沾了一沾,嘴里不知念念叨叨个什么,手指凭空画着什么——
待那印记出现,谢元朗差点又要给他来上狠狠一拍。这小子,他竟然敢画......
“碧水印?”青丝恰一睁眼,看见一个熟悉的加大号碧水印——当初谢元朗写信时印在信纸上。
不等谢元朗伸手敲,众人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泥坑。
娄玉疏颤颤悠悠。“我学的不好,只能从泥坑进。”
......泥坑也行,好歹算个门吧。
齐悠白倒是第一个跳下去。随后青丝几人也跳了下去。
见谢元朗要跳,娄玉疏忙站起来拉住他衣裳。“谢大哥,你和我说,是不是圆圆在——啊——”
原是嫌他烦人,谢元朗先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几人泥渍斑斑的落到地上,果然又是之前那个黑漆漆的小屋子。
“啊——”娄玉疏狠狠一趔趄,趴在了泥巴房壁上,一脸狼狈。
“走!”谢元朗满身怒气,提起这小子就到处找路。
“......齐道长,咱们往哪里走?”几番碰壁之后,他转问齐悠白道。
“这边。”
......察觉到什么似的,许春织刨着尸骨的手突然一阵剧痛。
但见那累累白骨之下露出一点红色。
她睁大了眼,继续向下挖去。
终于,岑姝带着血色的骨头架子被她挖了出来。于是她将这具白骨抱着,想要回到放着谢婉之身体的地方。
——青丝几人正在那里。
而谢婉之的身体呢,正被一个暗自哭花了脸的小少年抱着。
看样子,似乎是那年陪着谢婉之策马西岸的娄家人。
许春织搂着骨头架子,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她倒什么话都没说。
“春织姑娘?”娄玉疏这时倒是认出了她,忙问,“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虽然早知道许春织早有预谋,但如今连娄玉疏都认识她......难道当时婉之去西岸也是她做了什么。
谢元朗只觉心中寒颤,许春织每每到谢家看望照顾谢婉之时,到底生的是什么心思。
“你们来了。”说完,许春织索性在尸骨累累的河中坐下来。
岑姝的尸骨在她手心细细抚着。
——如今娄尘已死,这溯水境再如何也回不到当初时候,只能停留在岑姝死去之后。
许春织缚魂铃已破,也就是说,除了当时在娄尘掌中被齐悠白砍碎的那一枚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女涟的第二个缚魂铃给她了。
还是在这里待着舒服。
她手心勾着岑姝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隐约的,在这久久地拊掌中察觉这骨上生出的最后一点温度。
许春织叹了口气。
霎时间,这河中似有铺天盖地的潮涌而来,几人瞧见远处的许春织顿时被潮水吞没。
她启唇说的却是:“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
*
“妈的梁老三,你走了不和老子说一声呢?”一声轻呵自暗处传来,将河岸睡着的野鸟惊得飞起。
振翅声却险些将一边正把着门的梁老三吓拉了□□。
“嘘嘘嘘——”他一边回应着伙伴,一边顺手用一边干枯河草揩了揩手。
“就是这了吧?”有人问道。
“绝对就是,听说这小村里正办着什么节日呢。你瞧那小灯笼挂的,深更半夜了,屋还亮着呢,”
“唉......那不就是说的西边第一家?”
“那女人在哪儿呢!”
——
青丝最后的记忆是潮水涌来,她试着承枝飞天,竟然可行?想来是娄尘已经死的缘故。
但是她怎么还是被卷下来了?!
......
等到青丝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绑在了一个什么麻袋里面,外面冷飕飕的河水似乎正在灌进来时,她大脑已经开始发昏。
为什么,她总是被选作这种体验官呢?
不是,为什么—
她懂了,这可能是许春织,不是,是许芝被投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她一个人被捆在麻袋里,沉入她家门口那条大河。
看来谢元朗没有说谎。许春织确实是被沉河了的。
但是,难道她真的没死在那场献花仪式里吗?
她试着运灵,竟然也是可以的!不再犹豫,她撑着意识还清醒,划破麻袋逃了上去。
破开水面的一瞬间,场景竟然又变化了。周遭冷的像冰,但四周风声之外,还有一个无比恶心的喘息声。
搞!什!么!青丝怒了,一掌挥就过去,将那人拍了个稀巴烂。
“啊!”那人再就是倒在了地上,然后再没什么动作。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冷了。
低头看,她的衣裳已经都扯到了腰上。既然她现在是许芝,那现在大概就是她被凌辱那天。
青丝发觉这场景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腰下有个什么东西正在硌着自己。她伸手一摸,是个什么——是铃铛。
是当时岑姝和许芝交换的铃铛,其上已经沾满了血。
青丝怒气冲冲看向那被自己一掌拍死的人,突然发觉那人身形竟然有些熟悉。
青丝大着胆子去撩开那人黏满血液的头发,仔细一看。
竟然是......岑姝的爹?也就是后来在你溯水境中数次迎他们进门的岑阿爹。
青丝又去探她气息,发觉这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而且他头上并没有被自己一掌拍过的痕迹,反而是脚。似乎是被一边的石头砸得血肉模糊,以至于疼的昏死过去。
青丝身后却被人极轻地触了一下,她转头。
竟然是岑姝。
她眼睛瞪得极大,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什么红的要命。她只颤抖着手来拉许芝,不再去看那躺在草丛中的人。
“我们......走。”
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谢斐来到焦护之前,阿芝还没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原来那天晚上,岑姝竟然看到了。
那后来呢,后来二人再见时又是怎样的光景?青丝一瞬间怀疑起曾经在溯水境里看到的一切,纵娄尘是为了在这境中积蓄力量找人,那许春织确实就是为了报仇。
作撒花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丝,你朝前看。”虽然知道娄尘死去之后溯水境尚可使用灵力,但真的听到齐悠白声音那刻,青丝还是不可置信。
她擡头看去。
那条逆水而行的大船俨然就在眼前。
“岑姝?岑姝!你还在等什么?你可是撒花童之一,好孩子,快些上去吧。”
她身后突然出现几双手,将她推搡着助往前去。也就是那时,很久没见的许芝擡起眼看她,身上薄薄的红纱在风中摇晃着。
“岑姝”眼下也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
“走吧。”许春织冲她微微笑了一笑,伸出手来牵她。
青丝将手搭了上去。
“走吧。”
许芝把手捏的死紧,似乎恨不得把青丝手掐烂似的。
二人并行不过几步,就在即将上船板那刻,许春织不再装了,也懒得再演下去。无论是船板之上的人,还是岸上呼喊的人群,在这一刻皆数静止。
许春织几乎是贪婪的看向这张脸。良久,知道齐悠白几人从船板之上走下,她对着青丝道谢。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活着吗?”她看着青丝,还没将手放开。
“撒花童作为献礼的一部分,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村中从来只说是坐了仙长大船驶出去了,可年年如此,难道他们一点不知道吗?”
“该死的人太多了,偏偏死的却又都是不该死的。”
“青丝道长,”她唤出她的名字,语气柔和,“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或者换个说法,你可知道为什么缚魂铃选了你?”
青丝看着二人相握的手,轻笑。
“你是说此刻是我架起你心心念念的岑姝皮囊?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许春织看着她眸中冷色,即使知道这不是真的岑姝,仅仅只一张皮囊而已就足够让她心如刀绞。
“别的......什么?”许春织将二人相握的手立起来,几乎是调笑的语气了。
“你猜呀。”
她看着愈来愈近的几人,张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说的是“再见。”
轰——
溯水境悉数崩塌,众人齐齐跌回河岸之上,除了青丝。
只有她留在那里,看到那河中白骨堆中拥着血色骨架的许春织。她在朝她笑,又或许是哭罢。
一阵风吹过,将河岸枯黄的水草吹的簌簌作响,连着河边卧着的水鸟飞禽也齐齐振翅飞起来。
青丝再一看,那河中哪里还有什么许春织呢,不过是两具倒塌的,看不清原本面目的白骨堆在河道上。
只剩下她们了。
被击出溯水境前,她终于看到那年献花礼仪上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双手,把原本陷在那邪手堆中的许春织抱了起来。
她那时尚还是个小姑娘,却陷在那片罪孽里,拥住她的明姝月色。
岑姝的血几乎流光,还有少量的血沾在她怀中那动弹不得的姑娘身上。她对着许芝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