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司马光之死(3)
赵煦回到宫中,就去了庆寿宫,报告了今天到司马光府邸的事情。
赵煦还是很尊重两宫的权威的。除了少数的事情,他会按下去外,其他事情,他都会事无巨细的和两宫汇报,也会听取两宫意见。两宫听了赵煦的汇报,太皇太后,依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没办法,司马光得罪她太狠了。而她的性子,素来如此。早在英庙还在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慈圣光献当年想给英庙后宫纳妃,都被她一句话就怼了回去,并因此与慈圣光献从此生隙。连长辈,而且还是身份地位高于她的长辈,得罪了她,都能被她记恨。何况司马光这样一个,她过去只在宫里面听说,都没打过几次交道的臣子?反倒是向太后听完,叹息了一声:“先帝托孤的两位元老,不意今日就要走一位了…”说着,她便问道:“六哥,对司马相公的身后事,可有什么安排?”赵煦答道:“回禀太母、母后,臣打算按照相公的意愿,将其归葬陕州涑水(司马光虽然出生在河南府光州,但他认定的桑梓是陕州夏县涑水乡(今山西省夏县)。”“此外,御赐神道碑、追赠官职、恩荫子弟、门生,自有朝廷法度,循故事就可,不必超纲,不然司马相公也会不安的。”这也是司马光今日,对赵煦的再三请求。在私德和公德方面,司马光和王安石一样,都是无可挑剔的。太皇太后才终于道:“就按官家的意思办吧。”她不想,也不愿意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缠。毕竟,司马光是先帝选的托孤大臣。司马光府邸。此时,新党宰执都已经离开。他们只是礼貌性的在御驾走后,停留片刻就告辞,在表面上尊重了一下司马光这位前辈。而吕公著、李常、范纯仁、吕大防等人,却留了下来。此外,文彦博、冯京、孙固在京元老,也都遣了子嗣,登门慰问。那些曾受过司马光恩惠的官员、大臣们,在这个时候,也纷纷来到司马光府外求见。不过被司马康拦了回去。只有司马光的姻亲,比如说他哥哥司马旦家的几個儿女亲家,以及嗣子司马康的岳父张准等人,还有就是当年曾和他一起修资治通鉴的那几个在京的大臣——比如负责汉史部分的秘书少监刘攽(资治通鉴,汉史由刘攽;唐史由范祖禹;三国、南北朝、五代则由刘恕,刘恕早死,所以五代史的后面是范祖禹接手,这三个人加上司马光,就是资治通鉴书局的绝对主力),才被允许入内。等到所有亲戚、朋友都到齐了。司马光便让范祖禹,到自己的榻前来,说道:“纯甫啊…”“我今将死,这遗表便请纯甫代老夫写吧。”范祖禹哭着伏地拜道:“诺!”元丰五年,司马光中风,也是请的范祖禹写遗表,不过那一次,他奇迹般的康复了。如今,司马光知道,奇迹不会再发生了。不过,想着今日御驾亲临时的种种,又看着围在自己床前的这些亲友、子孙。司马光感觉,自己也没什么遗憾的了。于是,他微笑着看着范祖禹,道:“纯甫啊,死生之事,天地自然之理,无甚可哀!”“况我这一生,得遇圣主明君,享天下太平数十年,无所遗憾!”“今当临别,纯甫不必为我哭泣,当为我高兴!”范祖禹哭着再拜:“唯!”司马光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这是一床用蜀锦所织的被子。也是他这一生用过最奢侈的日用品了。蜀锦一匹,价值最少数十贯,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如此奢靡的。但这被子,却是范镇所赠。所以他宝爱无比,盖了二三十年,缝缝补补,无论去那里都带着它。这几天病笃以来,更是命司马康将之取出来,盖在身上。不止如此,他已决定,将它带着下葬。摸着锦被的纹路,想着如今在成都荣养,多年未见的老友,司马光的脸上就露出些笑容来。而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晕眩。他知道,自己能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他努力回忆着,今日御驾在时的种种,与范祖禹口述。范祖禹留着眼泪,开始记录。司马光所述,自是和御前对问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做了些修饰,调整了一些用词。等他说完:“临表涕泣,不知所言,伏乞皇帝陛下留心国事、民生,则老臣死无憾矣!”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流下眼泪。就连吕公著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发红。因为,司马光和在御驾在的时候一样,没有一个字提及对其儿子司马康以及孙子司马植的安排的。于是,吕公著忍不住道:“君实,还当为子孙谋之。”司马光摇头:“老夫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焉能临终以权谋私?”像他这样的人,脾气犟,性格固执,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只是对着跪在榻前的嗣子司马康招了招手:“康儿近前来,为父有句话要交代!”司马康顿时哭着上前,拜伏于老父身前,重重磕头:“儿在,儿在,恭听大人教
诲!”
司马康虽是司马光嗣子,但他和司马光夫妻的感情却无比亲密。因为司马光夫妇虽未生他,但养育教导之恩,却重于一切!“勿忘当年为父示汝之贴,要将之世代相传,以为家训!”司马光看着他道。司马康流着泪,带着自己的儿子,如今才七八岁的司马植重重磕头:“唯!”在洛阳的时候,司马光曾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给司马康,以督促其品德,命其日夜诵读。其文曰:训俭示康。全文以大宋三位以俭朴闻名的士大夫的例子,再取古代贤臣的故事举例,全文以‘俭,德之共;侈,恶之大’为中心思想,反复教育要求,司马康和他的子孙要遵守。“老夫去后,洛阳诸园,包括独乐园与叠石山庄,皆当市之,所得钱帛,于涑水购地,以赠涑水无地百姓,所余之数,则买米、布,以馈孤寡…”司马光继续对司马康道:“老夫在世,未能为父老造福,今当死,生平仕宦及仁庙、英庙、先帝、当今所赏诸般财物,当复归于民!”司马光的原则性是很强的。他为官这许多年,家乡涑水的父老,曾多次找他帮忙。但他全部拒绝,甚至不与之见面。这既是为了原则,也是他必须在天下人面前保持的形象。可乡土情怀,却是每个士大夫心中挥之不去的东西。如今临终,自当散仕宦数十年之余财,以谢父老桑梓。这也符合他的经济思想——天下财富,自有定数,官府手里多了,百姓手里就会少。所以,他今当死,自当将这仕宦数十年来,从国家所取得的俸禄、赏赐,散与百姓、父老。司马康顿首而拜:“唯!儿谨遵大人教诲!”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众人见着,都是纷纷感佩。范祖禹、刘攽等人,更是无比崇敬的看向司马光。当代大宋,因受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影响,有很多士大夫,会在致仕后,或临终前,将自己仕宦所得的全部财产,拿出来购地买宅,设为族产、学田、学斋。但,像司马光这样,在临终时,将自己仕宦数十年的一切,全部捐出来,散与桑梓父老的,却几乎没有!“杜工部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吕公著沉声叹道:“君实,当可为天下楷模!”对士大夫们来说,兼济天下的理念,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可是,临到头来,几个人能做到呢?这可是我家真有一头牛啊!能学范文正公,已经是很多人的极限了。更多的人,还是会选择做一个守财奴。典型的例子,就是王珪了。王珪死后,其子孙扶棺回乡,传说光是运金银珍宝的船就有好几艘。不过…吕公著想起了王珪诸子现在的境遇,便若有所思,在心中想着:“老夫将来,也当学一学君实今日。”吕家的学习能力,一直很强。当年,范仲淹首创族田、义庄、义学,使得范家崛起后。吕家就立刻跟进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有很多!不仅仅可以让家族兴盛,还能减少子孙争产,兄弟阋于墙,让外人看笑话的可能。更可以确保家族不至于因为不肖子孙的原因而衰落。因为财富,将以土地、学田的形式存在。而且这些财产属于整个家族,所以不可分割。同时,还能有一个好名声。而一个好名声,在大宋是真的能换官当的。于是,如今天下的士大夫名门或多或少的都在学这个模式。除了他寿州吕氏外,颍昌府长社的韩氏(韩绛家族)也在用这个模式。而这个模式学的最彻底最好的地方是福建。福建一路,为什么这二三十年来,人才井喷?就是因为各大家族,都有族田、义学,以培养优秀子孙。建州章氏,从章得象后,出了多少人才了?福清林家,一代人就出了四个进士!而且个个不凡! 莆田蔡家,也了不得!蔡确、蔡京、蔡卞,都是人中龙凤。可是,招式会用老。随着范仲淹模式,在天下渐渐铺开、兴盛。会不会有问题呢?吕公著想了想,他知道,这肯定会出问题。而当今官家,会不会打压这个模式?吕公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亢龙有悔的道理。如今,范仲淹模式天下都在学。吕公著不知道什么是‘他人恐惧我贪婪,他人贪婪我恐惧’。可他敏锐的本能和强大的政治观察能力,让他感觉,必须做点什么来适应新的环境。至少不能让吕家,成为那个出头的椽子。今天,司马光的临终交代,让他眼前一亮。他知道,这必须学。绝不能让吕氏,成为那个出头鸟。正好,吕家的积累,已经足够了。乃父吕夷简,乃兄吕公弼两代人,已经攒下了足够家族兴盛和传承的产业。司马光那边,随着他的交代,他的精神和气力,已渐渐不支。但他还有着事情,需要安排。“晦叔…晦叔…”他低低呼唤着。吕公著闻言,上前一步,半蹲到这个老友身边,
动容的说道:“君实,我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