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第2页)
这是世宗皇帝的前车之鉴——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
所以海瑞才说,皇帝还有大把的时间,新政遇了挫折,可以一步步慢慢来,没必要“不拘小节”。
朱翊钧闻言不由默然,下意识喃喃自语:“万寿无疆太久啊。”
眼中尽是感慨。
海瑞狐疑抬头。
朱翊钧回过神来,笑了笑:“海卿说得是,朕记下了,且说正事。”
皇帝虚心纳谏,臣子还能说什么呢
海瑞默默揭过了先前的话题,洗耳恭听。
朱翊钧竖起两根指头:“两件事。”
“其一,坊间舆声滔滔,变乱白黑,可朕细细看下来,朝中这些科道言官,也脱不得干系。”
“国初定制的风闻奏事,只能顺应当时的情势,如今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
若不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所谓风闻奏事,早就沦为朝臣党争的工具了。
民间那一群山人,结合科道的风闻奏事,威力简直没法想象——哪怕是王锡爵、沈鲤、吕坤这些身居要职的大员,都招架不住。
偏偏这些言官随意捏造,却没人能说个不是。
清流清流,如此只剩一张嘴巴,自然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朱翊钧好不容易将海瑞塞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哪能不借助其威望,敲打敲打这群有权无责的大明议员呢
至于说什么风闻奏事,乃是太祖留下钳制百官的手段,朱翊钧只能表示,他不屑一顾。
“陛下要收回科道风闻奏事之权!”
海瑞脸色陡变,腾然而起!
这种变乱祖宗成法的事,哪里能这般轻飘飘吐出口!
朱翊钧见老头吓得不轻,笑着摆了摆手:“当然不是,卿负天下大望,入主都察院,职权自然是有增无减。”
海瑞神色迟疑,已经预感到皇帝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了。
朱翊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风闻奏事是祖宗成法,不得变动,但言官们几次三番捏造事情,牵扯中枢精力,实在令朕头疼不已。”
“朕的意思是,以后再有风闻奏事,朕看过后仍旧发回都察院。”
“由都察院对其核实调查一番,再重新呈报。”
海瑞怔然当场。
核实调查……这是明予暗夺啊!
他思绪百转,一时无言。
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建议,几乎只靠一张嘴巴,根本不对是非对错负责。
而若是按照皇帝的安排,都察院可就不得不对调查内容负责了!
一下从清流变成了实权官,六科十三道会是什么反应
海瑞思索了好半晌,都没有表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吸一口气,躬身下拜:“陛下,与其如此,不妨让清流的归清流,臣另外筹备人手做实事。”
皇帝行事总是莫名急切。
想让清流卷起裤腿干活,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凭他海瑞的三分薄面,恐怕只能看到科道官们撞死在金銮殿上。
与其让这些人形成事实上的阻力,还不如从大理寺抽人做事,哪怕监生呢
如此可在都察院内部划出清流与循吏,慢慢日拱一卒便是。
朱翊钧摸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随即一拍大腿:“海卿三朝老臣,果然查漏补缺,那便重新组个班子做事。”
“就叫,纪律检查经历厅!”
海瑞松了一口气,躬身领旨:“陛下,此事必定旷日持久。”
“若是其二也是干系政体之大事,不妨缓图之。”
不讳言地说,海瑞知道自己没几个年头可活了。
只方才一件事,三五年内都未必能大功告成,更别说再来一件了。
皇帝有吩咐还是咽回去吧!
朱翊钧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其二是小事,海卿举手之劳。”
他伸手将食指和拇指比了比。
海瑞半信半疑。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是朕的那些皇亲国戚们,近年日子过得太好,已经有些不像话了。”
“是栗在庭的奏报,说是几家船厂造的船因故半途而废,市舶司那边拨了一万三千银子,纾解困难。”
“结果那几家船厂欠着大长公主的款项,银钱刚一到库,就被大长公主给拖走了。”
勋贵就是这样,一掐脖子就装死,一松开就找不着北。
海瑞听后,这才恍然。
大长公主这样办事,确实不像话。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朕不日便要南巡。”
“若是对这些皇亲国戚继续放任下去,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干害国法,吃了海卿的虎头铡。”
自己扶起来的利益集团,既不能直接按死,又要适当敲打一二,思前想去还是都察院最合适。
这次海瑞倒是丝毫不觉得为难。
他昂首挺胸,应下了此事:“分内之事,何须陛下托付”
朱翊钧欣慰一笑。
“还有朕那外祖父……”
空旷的文华殿内,小朱给青天大老爷盘点着亲戚们的罪状。
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直到海瑞应命离开,殿内的回音似乎都还在继续诉说。
朱翊钧看着海瑞离开的方向,意犹未尽。
直到旁边的张宏出言提醒:“万岁爷,快到午时了,要不用过膳后再奏对”
朱翊钧连连摆手,正要喊继续奏对,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什么。
他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点了点头:“正好就着午膳的功夫,去给两宫请安。”
……
承光殿距乾光殿不远。
加上皇帝龙行虎步,众人跟在皇帝身后,走得极快。
不多时。
一行人便来到了李太后的寝殿之外。
确认过里面正有一场家宴,朱翊钧朝值守的太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跟着大摇大摆踏入乾光殿。
踏入正殿的时候。
朱翊钧便发现殿内来了好大一家子人,围坐在李太后身周。
外祖父武清伯李伟、舅舅李文全、嫁到平江伯府上的二姨李彩云、老表李诚铭。
此外还有自家的一母同胞,今年才满十六的寿阳公主朱尧娥。
“咳。”
朱翊钧轻轻咳了一声。
众人转过头,不由一惊,见是皇帝驾临,纷纷起身行礼。
“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
朱翊钧伸手虚虚按了按,示意众人如常。
而后才走到李太后近前,躬身下拜:“孩儿问娘亲安。”
自家儿子来了,李太后却反应平平。
甚至颇有些阴阳怪气:“万岁爷日理万机,倒是难得有空来一趟乾光殿了。”
饶是朱翊钧脸皮厚实,此时也有些挂不住。
他僵硬地笑了笑,勉强解释道:“娘亲,孩儿不日便要出宫南巡,以致内廷外朝大小事宜都堆在一起,近来属实繁忙……”
这是实话,一大早就又是祭祖,又是奏对的,连请安都得用午膳时间见缝插针。
但朱翊钧话刚说到一半,就感觉李太后神情不太对劲。
李太后手上针工突然停了下来,顺势攥住一条刚刚缝制好的风领,逐渐拽出了青筋。
朱翊钧灵光警告不断闪动,默默掐住了话头。
可惜,为时已晚。
南巡之事,有太多人只不过是捏着鼻子认下,心中仍旧暗藏不满,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攀升。
这种不满,在八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终于到达了巅峰!
有些人再也忍不住,对万历皇帝出了手!
“南巡!南巡!让你南巡!”
李太后抡起手里的风领,胡乱抽向皇帝!
“翅膀硬了!瞒着我就决定要南巡!”
“满朝都知道了,就是不跟我说!要请我监国了,才让张宏来敷衍我!”
“南巡!怎么不南巡回京再来见我!”
一阵阵毫无章法的风,在乾光殿内刮起。
皇帝幼时的肌肉记忆疯狂涌出,狼狈逃窜。
好端端的乾光殿眨眼间鸡飞狗跳!
殿内的皇亲国戚们目瞪口呆。
……
礼法是一门学问。
当家庭等级上下分明,成员关系氛围紧张的时候,哪怕是皇帝,在太后面前也需恭恭敬敬磕大头。
就像武宗皇帝一样。
每次请安都跪着不能起身——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跽而受茶,迄不敢坐。
与母后分别时,还要跪地挽留——上与中宫仍跪请留。
但当儿子争气,家庭关系融洽的时候,这些礼法又成了繁文缛节,可有可无。
就像今天一样。
请安变成了母慈子孝的一通好打。
分别时,更是表兄、皇妹断后,掩护皇帝仓皇逃窜的“热闹”场面。
如此种种,岂不正说明了皇帝治家有方啊!
朱翊钧从乾光殿出来的时候,一面在心里给自己找回面子,一面整理服饰。
此时此刻,他衣衫凌乱,发饰歪斜,显得颇为狼狈。
老太太虽然豆腐心,但打起儿子来那当真是刀子手。
不过好歹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应下了监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