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变革之道,臻于至善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孔子站在泰山之巅,北望齐国的沃野千里,南眺鲁国的礼乐井然,长叹一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这句看似简单的论断,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理解中国古代社会变革与理想秩序的大门。齐国的务实进取与鲁国的礼乐传统,在变革的浪潮中相互映照,最终指向“道”的终极追求——那是一种礼乐和谐、德治盛行、民生安乐的理想之境。两千多年来,这句箴言如同不灭的灯塔,指引着历代治国者与思想者在变革中探索通往“道”的路径。
一、齐与鲁:两种文明基因的分野
要理解孔子的论断,必先洞悉齐、鲁两国截然不同的文明基因。周武王灭商后,封姜太公于齐,封周公旦于鲁,这一分封不仅是地理上的划分,更是两种治国理念的播种。
齐国地处海滨,盐碱地多,姜太公因地制宜,提出“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的治国方略。他没有强行推行周礼,而是尊重当地东夷文化的习俗,简化繁琐的礼仪。当地东夷人有“以人殉葬”的旧俗,姜太公不直接禁止,而是规定“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看似认可,实则通过限制数量逐步淡化,最终废除这一陋习。他大力发展工商业和渔业盐业,在临淄设立“鱼盐市”,允许商人自由交易,甚至减免关税,吸引了各地商人前来经商。这种务实灵活的政策,让齐国在短时间内“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齐桓公时期,管仲继承并发展了这一理念,“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他推行“相地而衰征”的税制改革,根据土地肥力不同征收不同赋税,“陆阜陵墐,井田畴均,则民不惑”;实行“官山海”的盐铁专卖政策,由国家控制盐铁生产销售,既增加财政收入,又平抑物价。为了吸引人才,管仲在临淄设立“客舍”,为外来人才提供食宿,“诸侯之客,垂橐而入,载而归”。齐国的都城临淄,成为当时天下最繁华的都市,《战国策》记载其“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商业的繁荣与开放的风气,构成了齐国文明的底色。
鲁国则截然不同。周公旦是周礼的制定者,其子伯禽代封于鲁后,“变其俗,革其礼”,强行推行周礼,“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迟缓,伯禽答:“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他下令废除当地的“火葬”习俗,推行“土葬”;禁止“男女混坐”,规定“男女授受不亲”。为了推行周礼,伯禽在曲阜建立宏伟的宗庙,“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欲观周道,故之鲁”,使鲁国成为礼乐文化的重镇。
相传孔子入太庙“每事问”,可见鲁国宗庙礼仪的完备。太庙祭祀时,有“九献之礼”,从迎神、献祭到送神,程序繁琐却井然有序,乐官演奏《大韶》《大夏》等古乐,舞者手持羽龠,步伐整齐。季札观乐于鲁,见舞《象箾》《南龠》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叹为观止,称“周礼尽在鲁矣”。鲁国的礼乐传统深入骨髓,从士大夫到平民,皆以遵循周礼为美德,这种文化基因使鲁国在春秋乱世中成为礼乐的“活化石”。
两国的差异在政治实践中尤为明显。齐国多以功利主义为导向,如管仲相齐,虽注重道德教化,却更强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将物质基础置于首位。他在国中设立“女闾”(官方妓院),既增加税收,又吸引人才,虽遭后世诟病,却体现了其功利务实的特点。鲁国则以道德理想主义为核心,孔子周游列国不被重用后,返鲁删订《春秋》,主张“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将礼乐教化视为治国根本。季孙氏用“八佾舞于庭”,孔子怒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可见其对礼乐的坚守。
这种差异也体现在人才选拔上。齐国“举贤而上功”,不问出身,如管仲出身贫贱,曾射齐桓公中钩,却被齐桓公拜为相;宁戚是喂牛的平民,因一曲《饭牛歌》“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被重用为大夫。鲁国则“尊尊而亲亲”,注重血缘宗法,大夫多为公族之后,如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皆为鲁桓公后裔。孔子周游列国前,在鲁国仅任中都宰、大司寇等职,终因与季孙氏政见不合而离开,可见鲁国人才机制的封闭。
然而,齐国的功利主义也埋下隐患。齐桓公晚年,重用易牙、竖刁等奸佞。易牙为讨好桓公,杀子烹羹;竖刁自宫以近君。管仲临终前劝桓公驱逐三人,桓公不听。桓公病重时,五公子争位,易牙、竖刁堵塞宫门,桓公身死六十七日不葬,尸虫出于户,霸业衰落。景公时期虽有晏婴辅政,却难挽颓势,最终被田氏取代,田成子“大斗出贷,小斗收”,收买民心,印证了“放于利而行,多怨”的道理。
鲁国的礼乐传统虽保文化正统,却因过于僵化,“三桓”专权,公室衰微。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瓜分公室土地,甚至祭祀时用天子之礼,孔子感叹“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最终鲁国被楚国所灭,留下“礼崩乐坏”的叹息。孔子正是看到两国的优劣,才提出“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齐国需借鉴鲁国的礼乐教化以补功利之弊,鲁国需革新僵化的礼制以达“道”的境界。
二、齐变至鲁:功利与礼乐的调和
齐国的变革潜力在于其务实精神,若能引入鲁国的礼乐教化,便可实现“齐一变至于鲁”。历史上,管仲的改革已显露这种调和的迹象。他虽以富国强兵为目标,却不废礼乐,提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在临淄设立“士乡十五”,让士阶层专司军事与教化,“使士之子恒为士”,士乡内“闲燕则父与父言义,子与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其幼者言悌”,形成浓厚的教化氛围。
同时,管仲“定民之居,成民之事”,将百姓按职业划分居住区域,“处士也,使就闲燕;处工,就官府;处商,就市井;处农,就田野”,使士农工商各安其业,互不干扰。这种“士导于礼,民安于业”的治理模式,正是齐国吸收礼乐文化的体现。他还制定“三选”制度:乡长推荐贤能,官长考察试用,国君面试任命,既保留齐国“举贤”传统,又注入“孝悌”等礼乐标准。
晏婴辅政景公时,进一步推动这种调和。他虽反对过度奢华,却重视礼仪的象征意义。景公想厚葬晏子,晏子力辞,说:“吾生也有涯,死也有涯,吾何以厚葬为?”他的住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景公多次想为他换豪宅,晏婴婉拒:“臣先人居此,臣不足以嗣之,于臣足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
却在外交场合坚守礼仪,出使楚国时,面对“狗门”之辱,以“使狗国者从狗门入”反讥,维护齐国尊严;在“晏子使楚”的典故中,楚王嘲笑齐人善盗,晏婴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巧对,指出“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既不失智慧,又合乎礼节。晏婴的“和而不同”思想,正是对齐国功利文化与鲁国礼乐文化的融合——“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这种既讲实效又重原则的态度,为“齐变至鲁”提供了思想基础。
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成为齐变至鲁的文化阵地。齐桓公(田氏代齐后)设立稷下学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招致贤人而尊宠之”,儒家学者如孟子、荀子曾在此讲学,将鲁国的礼乐思想传入齐国。孟子见齐宣王时,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答“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巧妙将话题引向“王道”,提出“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孟子劝齐宣王“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将齐国的“富民”政策与鲁国的“教民”理念结合。他还为宣王讲“五十步笑百步”的寓言,指出“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将礼乐教化与生态保护结合。齐宣王虽未全纳,却也“愿安承教”,可见礼乐思想对田齐的影响。
荀子在稷下“三为祭酒”,其思想更是齐鲁文化融合的结晶。他既肯定齐国的“礼法并施”,说“治之经,礼与刑”,又强调“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将礼视为法的根本。他游历秦国后,称赞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却认为“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原因在于秦国“无儒”,缺乏礼乐教化。
荀子提出“王者之政”的标准:“贤能不待次而举,罢不能不待须而废,元恶不待教而诛,中庸民不待政而化。”既吸收齐国“举贤”传统,又强调鲁国“教化”理念。这种评价,恰是孔子“齐变至鲁”思想的延续——仅有富国强兵不足以成王道,需辅以礼乐教化。
汉代的叔孙通,将齐国的变通与鲁国的礼乐结合,为汉高祖制定朝仪,实现了“齐变至鲁”的当代实践。叔孙通原为秦博士,后归汉,见刘邦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便自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