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君子不陷:仁与智的辩证(第2页)
这些历史案例表明,“可逝也”的“逝”,是基于道义的主动选择:它不是盲目的冒险,而是对“仁”的践行;不是无谓的牺牲,而是对责任的担当。正如孔子所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里的“杀身成仁”,是在绝境中对仁的坚守,而非主动跳入“井中”的愚行。
三、不可陷也:智者的明辨之慧
“不可陷也”,是孔子对仁的重要限定——真正的仁者,懂得保护自己以持续践行仁道,而非陷入无法自拔的绝境。战国时期的孟子,曾对齐宣王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强调仁需要智慧的引导,否则便会“陷溺其心”。“陷”字本义为“坠入陷阱”,《说文解字》“陷,高下也”,引申为陷入困境,孔子用“不可陷”警示弟子:仁爱若失去理智的约束,终将沦为灾难。
春秋时期的宋襄公,便是“陷而不悟”的反面教材。泓水之战(前638年)中,楚军渡河时,公子目夷建议“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宋襄公却坚持“君子不重伤(不伤害受伤者),不禽二毛(不俘虏年老士兵)”,等楚军列阵完毕才开战。战斗中,宋襄公亲率军冲锋,被楚军射中大腿,大败而归,次年因伤重去世。他所谓的“仁”,是脱离实际的迂腐,《左传》批评“宋公迂也。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是“不知战”,孔子虽未直接评价,却通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暗示:形式化的“仁”,恰是对仁的背叛。
汉代的晁错,主张“削藩”以加强中央集权,其志可嘉,却缺乏“不可陷”的智慧。他未充分考虑诸侯势力的强大,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晁错“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先削楚东海郡、赵常山郡、胶西六县,引发吴王刘濞联合六国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叛乱(七国之乱)。晁错此时仍未意识到危险,反而建议景帝亲征,自己留守长安,袁盎趁机进言“方今计独斩晁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最终晁错被“衣朝衣斩东市”。司马迁评价“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可见缺乏智慧的“仁政”,不仅无法成事,反而危及自身,更谈不上践行仁道。
明代的王阳明,在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时展现“不可陷”的智慧。正德十四年(1519年),朱宸濠在南昌起兵谋反,王阳明时任南赣巡抚,兵力不足,却沉着应对:先伪造朝廷檄文,称“边兵十万旦夕至”,迷惑朱宸濠;又释放被俘的朱宸濠部下,让其散布“官军四合”的谣言,拖延其进军速度。当朱宸濠察觉中计,率军东下欲攻安庆时,王阳明不去救援安庆(避免陷入敌军预设战场),反而直捣南昌(朱宸濠老巢),迫使朱宸濠回援,最终在鄱阳湖大败叛军,生擒朱宸濠。王阳明的智慧在于:他深知“不可陷”不是逃避,而是通过灵活战术创造有利局面,以最小代价实现平叛(仁)的目标。
这些案例印证了“不可陷也”的深意:真正的仁者,既能“见义而为”,又能“量力而行”;既能坚守原则,又能灵活变通。正如孟子所言“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智的作用,正在于守护仁与义不被扭曲。
四、可欺也:仁者的宽容之度
“可欺也”,看似与“不可陷”矛盾,实则揭示了仁者的宽容特质。“欺”在《说文解字》中为“诈欺也”,但此处指“善意的欺骗”或“无意的误解”,孔子认为君子可以承受这种“欺”,因为其心光明,不怕暂时的误解。《论语?子罕》中,孔子被匡人围困,弟子颜渊后至,孔子说“吾以女为死矣”,颜渊答“子在,回何敢死”,这种信任正是“可欺也”的基础——仁者相信人性本善,即使被误解,也坚信真相终将显现。
春秋时期的管仲,曾“欺”齐桓公而终被谅解。齐桓公即位前,管仲辅佐公子纠,曾射中齐桓公的衣带钩(“中钩”)。齐桓公即位后,鲍叔牙推荐管仲,“臣幸得从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无以增君。君将治齐,即高傒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国国重,不可失也”,齐桓公不计前嫌任其为相。管仲在相齐初期,推行“相地而衰征”(按土地肥瘠征税)、“叁其国而伍其鄙”(整顿行政区划)等改革,遭到旧贵族的反对,他们污蔑管仲“贪于财货”,称其“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齐桓公却选择信任,最终管仲助其“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成就霸业。管仲晚年曾坦言“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可见“可欺”的前提,是双方都有“仁”的根基,暂时的误解终将被真诚化解。
汉代的韩信,早年曾受“胯下之辱”,这何尝不是一种“欺”?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逼他从胯下钻过。韩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后来他成为楚王,召见当年的无赖,不仅未报复,反而任其为中尉,说“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这种“可欺”的宽容,不是懦弱,而是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若逞一时之快杀人,便无法成就后来的功业,这种对长远目标的坚守,正是仁者的智慧。
清代的林则徐,在虎门销烟后被诬“挑起边衅”,遭革职流放伊犁。1840年,英军攻陷定海,道光帝归咎于林则徐,将其“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途中,林则徐仍忧国忧民,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诗句明志。在伊犁,他未因被欺而消沉,而是“浚水源,辟屯田”,推广坎儿井(后称“林公井”),教民耕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绝境中,他仍践行“仁”的担当。后来真相大白,林则徐被重新起用,这种“可欺而不怨”的境界,正是仁者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深刻理解。
这些事例表明,“可欺也”的“欺”,是基于善意的误解或暂时的蒙蔽,仁者之所以“可欺”,是因为他们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这种宽容不是纵容,而是对人性的信心,正如孔子所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真正的欺骗无法长久,而暂时的误解恰是对仁的考验。
五、不可罔也:智者的坚守之节
“不可罔也”,是对“可欺也”的补充,强调仁者虽宽容,却绝不容忍被愚弄。“罔”字本义为“罗网”(《说文解字》“罔,网也”),引申为“恶意的欺骗”,孔子认为君子可以承受误解,却不能被人当作愚笨的工具。春秋时期的阳货,曾以“馈孔子豚”的方式欺骗孔子赴约(“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孔子识破后“时其亡也而往拜之”,既不失礼,又避免被利用,正是“不可罔也”的实践。
战国时期的屈原,面对楚怀王的“罔”,始终坚守高洁。上官大夫靳尚嫉妒屈原的才华,在楚怀王面前诋毁“每出号令,屈原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楚怀王因此疏远屈原,“王怒而疏屈平”。屈原虽被流放,却写下《离骚》明志“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他可以接受君主的误解(欺),却无法容忍被奸佞操纵(罔)——这种“罔”是对国家利益的背叛,对民生疾苦的漠视。当楚怀王被秦昭王欺骗入秦扣留,屈原“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最终因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以死抗争这种“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