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天厌之:圣途上的礼与疑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卫国都城帝丘的宫墙外,杨柳新绿沾着暮春的细雨。孔子的马车停在侧门,车夫拉紧缰绳,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水声溅湿了车辙。南子的使者刚离开,子路按着腰间的剑站在车旁,眉峰拧成沟壑:“夫子,此妇人名声狼藉,何必见之?”孔子掀起车帘,雨丝落在他的缁衣上,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颤动:“我若有不当之行,上天厌弃我吧!上天厌弃我吧!”这声对天的起誓,像一颗被雨水浸泡的种子,在两千多年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长成思想史的参天大树——它藏着圣人面对质疑的坦荡,裹着乱世中礼与欲的交锋,更映着师徒之间信任与困惑的永恒张力。
一、帝丘风云:南子与卫国的权力漩涡
南子绝非寻常的卫国夫人,而是搅动春秋政坛的复杂存在。她本是宋国公主,嫁与卫灵公为妻,却因与公子朝的私情闻名诸侯。《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会于洮”,公子朝是卫灵公的庶兄,这场公开的会面让卫国沦为列国笑柄。鲁定公十年,孔子初至卫国,听到的第一桩丑闻便是“灵公与南子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见南子在卫国的争议之烈。
但南子的权力远超后宫妇人。卫灵公晚年怠政,朝政实际由南子掌控,她通过“挟君以令臣”的方式干预国政。大夫王孙贾曾问孔子“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暗指南子虽非“奥”(君主)却如“灶”(实权者),需刻意逢迎。孔子答“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表面拒绝,实则深知在卫国推行仁道,绕不开这位掌握实权的夫人。当时卫国的局势错综复杂:太子蒯聩因不满南子专政,派刺客刺杀未遂,被迫流亡晋国;灵公偏爱幼子郢,却又受制于南子;大夫孔悝等夹在各方势力之间,摇摆不定。这种权力真空状态,让南子成为孔子不得不面对的政治存在。
南子召见孔子,背后有深层的政治考量。她虽以美色闻名,却也渴望借助孔子的声望巩固地位——这位“万世师表”的到访,能为她的统治增添几分合法性。而孔子见南子,同样带着“行其道”的期待:卫灵公曾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答“奉粟六万”,卫灵公遂“亦致粟六万”,看似礼遇,却始终不委以实职。孔子或许希望通过南子向灵公传递政治主张,正如他在齐国见景公时通过晏婴搭桥,在楚国见昭王时借助叶公引荐,这是乱世中士人“曲线救国”的无奈选择。
卫国的宫廷礼仪为这场会面蒙上更复杂的面纱。按照周礼,诸侯夫人接见异国大夫需“设帷帐,隔而语之”,《礼记?内则》规定“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南子召见孔子的地点设在“细腰宫”,这是她在宫中的起居之所,陈设奢华,柱上雕刻的缠枝莲纹缠绕着暧昧的气息。见面时,南子“环佩玉声璆然”,从帷帐后走出,孔子“北面稽首”,南子还礼时的玉声在空荡的宫殿里回响,每一声都敲在卫国的权力天平上。这场隔着帷帐的会面,既是礼仪的遵守,又是越界的试探——南子以夫人之尊接见异国学者,本身就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成规;孔子以礼相见,却难免落入“近妇人”的嫌疑。
二、夫子之见:乱世中的行道之选
孔子见南子的举动,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实践。他周游列国十四年,历经陈蔡绝粮、匡地被围、桓魋伐树等险境,早已练就“危行言逊”的生存智慧。见南子之前,他在卫国已停留十个月,目睹“卫多君子”却“政多乱”的局面,深知若不接触权力核心,“克己复礼”的主张终将沦为空谈。《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这种怀才不遇的焦虑,让他不得不放下身段,与南子这样的争议人物周旋。
孔子的“见”,严格遵循着周礼的边界。他初见南子时“入门而右,北面再拜”,完全符合“士见夫人”的礼仪;交谈时“言不及私,唯论王道”,据《孔子家语》记载,南子问“夫子之道,可得闻乎”,孔子答“王道者,必以仁政,必以礼治,必以民为本”,始终围绕治国理念展开。会面结束后,孔子“退而命驾”,未作片刻停留,这种“有礼有节”的态度,与后世传言的“私会”截然不同。正如他对颜回所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即使面对南子这样的争议人物,也坚守着礼的底线。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孔子对“礼”的理解超越了表象。他曾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认为礼仪的本质是“敬”与“和”,而非外在形式。见南子的“礼”,是对卫国政权的尊重,更是向卫国民众传递“吾道不孤”的信号——连备受争议的南子都愿倾听孔子之道,普通百姓更应信服。当时卫国的百姓“多贫且贱”,《诗经?邶风》中“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的诗句,道出底层人民的疾苦,孔子希望通过南子影响卫灵公推行仁政,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也不愿放弃。
孔子的选择,还暗含着对“权变”的把握。他曾教弟子“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权”即通权达变的智慧。在鲁国时,他任大司寇期间“堕三都”,联合国君削弱大夫势力;周游列国时,在陈绝粮仍“弦歌不辍”,这些举动都非死守教条,而是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策略。见南子,正是这种“权变”的体现——在“道不行”的大环境下,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正如孟子所言“孔子,圣之时者也”。
三、子路不悦:师徒间的信任裂痕
子路的“不悦”,绝非简单的愤怒,而是蕴含着多重复杂情绪。作为孔子最忠诚的弟子,他“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始终以保护夫子为己任。在匡地被围时,是子路持剑护卫;在陈绝粮时,是子路冒死寻粮。他对孔子的崇敬近乎信仰,容不得任何人玷污夫子的声名,而南子的秽名与孔子的圣名,在他看来如同水火不容,这种认知让他对“子见南子”产生强烈的心理排斥。
子路的不悦,还源于他对“礼”的朴素理解。与孔子的“权变”不同,子路更坚守“礼”的外在形式,认为“男女授受不亲”是不可逾越的红线。他曾问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答“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可见子路的“勇”常与“义”的严格标准绑定。在他眼中,南子是“无义”的代表,孔子见之便是“近不义”,违背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教诲,这种价值观的冲突,让他难以理解夫子的选择。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子路对“行道”方式的质疑。他追随孔子多年,渴望看到夫子“得君行道”,但在卫国看到的却是“灵公问陈”(问军事)而非问政,看到的是夫子与“淫乱”的南子会面,这种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让他困惑。《论语?先进》记载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可见他是行动派,重视实际成效而非迂回策略。在他看来,与南子周旋是浪费时间,甚至可能玷污孔子的声誉,这种务实的焦虑,化作了直白的“不悦”。
子路的反应,还折射出孔门内部的思想分歧。孔门弟子中,冉有长于政事,子贡善于言语,颜回深悟仁道,而子路偏重合乎礼教的行动。他们对孔子思想的理解各有侧重,子路尤其看重“名正言顺”,认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夫子见南子可能导致“名不正”,进而影响“道”的传播。这种担忧并非多余,《史记》记载“孔子去卫,过曹,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可见当时已有针对孔子的负面言论,子路的不悦,实则是对夫子声誉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