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博文约礼:不畔之道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孔子在卫国蒲地的杏树下为弟子讲学,子贡问:“夫子常言君子修行,究竟以何为要?”孔子抚须答道:“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话音未落,春风拂过,杏花瓣落在竹简上,仿佛为这句箴言添上注解。“博学于文”如广阔的江海,吸纳百家知识;“约之以礼”似坚固的堤岸,约束奔流的江河。二者相济,方能使君子行不逾矩,心不离道。从孔门弟子的实践到当代人的修行,这条“博文约礼”之路,始终是避免背离正道的指南针。
一、博学于文:知识海洋中的求索之旅
“博学于文”的“文”,并非仅指典籍文章,而是涵盖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经史子集、礼乐射御、草木虫鱼、治乱兴衰。孔子本人便是博学的典范,他“入太庙,每事问”,向苌弘学乐,向师襄学琴,周游列国时“采风观俗”,晚年删订《诗》《书》《礼》《乐》《易》《春秋》,将毕生所学熔铸为“文”的宝库。这种“学无常师”的精神,为“博学于文”定下了基调:知识的海洋永无止境,求索之心不可停歇。
春秋时期的左丘明,失明后仍“博采列国史记”,着成《左传》《国语》,将各国史事、典章制度、天文历法熔于一炉。他在《左传》中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二十七年的历史,不仅详述战争、会盟,还收录了大量赋诗言志、礼俗仪式的细节,如“郑伯克段于鄢”中的宗法制度,“城濮之战”中的军事谋略,“季札观乐”中的音乐鉴赏,展现了“文”的广博内涵。左丘明的博学,使其着作成为后世理解春秋的“百科全书”,而他“失明不坠其志”的坚持,恰是“博学于文”所需的毅力。
汉代的司马迁,为写《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年轻时游历天下,“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在齐鲁之地,他亲见孔子庙堂“车服礼器”,观弟子习礼,感叹“至圣矣”;在汨罗江畔,他向渔夫打听屈原事迹,“想见其为人”。这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博学,使《史记》兼具历史的深度与人文的温度,涵盖“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从帝王将相到刺客游侠,从天文历法到河渠水利,堪称汉代的“文化百科”。
宋代的沈括,被李约瑟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其《梦溪笔谈》是“博学于文”的典范。他的知识涉猎之广令人惊叹:数学上发明“隙积术”“会圆术”,物理上记载“磁石指南”“凹面镜成像”,天文上改进浑仪、浮漏,地理上考证“雁荡山成因”,医学上记录“秋石方”制作法,甚至对军事、音乐、书画都有独到见解。沈括的博学不是碎片化的堆砌,而是“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着”的系统整合,他说“天下之事,见之者不如知之者,知之者不如行之者”,将书本知识与实践探索结合,展现了“博学”的活态传承。
明代的徐霞客,以游记展现“博学于文”的另一种形态。他三十年游历,足迹遍布十六省,不仅记录山川地貌,还考察民俗风情、宗教信仰、物产气候。在《江源考》中,他纠正《禹贡》“岷山导江”的谬误,证明金沙江才是长江正源;在《楚游日记》中,他详细描述溶洞的石笋、石钟乳形成过程,比欧洲地质学早两百年;在《滇游日记》中,他记载了傣族的泼水节、纳西族的东巴文,成为民族学研究的珍贵资料。徐霞客的“博学”不在书斋,而在天地之间,他说“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这种对世界的好奇心,正是“博学于文”的原始动力。
清代的戴震,以考据学深化“博学于文”的内涵。他为了弄懂《尚书?尧典》“光被四表”的“光”字,查阅《说文解字》《尔雅》《方言》等二十余种典籍,结合音韵学考证出“光”实为“横”的通假字,意为“广被四表”。戴震的博学不仅在于涉猎之广,更在于钻研之深,他说“学贵精,不贵博”,但“精”需以“博”为基础。其着作《孟子字义疏证》,既批判宋明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又以训诂学阐明“理者,情之不爽失也”,将哲学思辨与文献考据完美结合,展现了“博学”的深度。
近代的梁启超,堪称“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其“博学于文”横跨政治、历史、哲学、文学、地理等领域。他既着《清代学术概论》梳理学术史,又写《新史学》倡导史学革命;既翻译《十五小豪杰》介绍西方文学,又撰写《中国地理大势论》分析地理与文化的关系。梁启超的博学不是简单的知识叠加,而是“善变”中的整合——“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在不断吸收新知识中完善认知体系。他在清华讲学期间,告诫学生“非博不治”,同时强调“博而不杂,约而不陋”,为“博学于文”注入现代内涵。
当代的钱锺书,其《管锥编》展现了“博学于文”的跨文化视野。该书以《周易正义》《毛诗正义》等十部典籍为纲,旁征博引英、法、德、拉丁等多种语言的文献,从“食色性也”谈到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从“言意之辨”论及西方诠释学,证明人类文明存在“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共通性。钱锺书的博学,在于他能“横扫清华图书馆”的积累,更在于“打通中西,融会古今”的洞察力,他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强调博学需沉潜,而非炫耀。
这些跨越千年的案例证明:“博学于文”是君子认知世界的基础——没有广博的知识,便如盲人摸象,难以把握事物全貌;没有持续的求索,便如井底之蛙,容易固步自封。正如荀子所言“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博学的目的,是为了“知明”,为“约之以礼”提供认知前提。
二、约之以礼:行为边界上的守正之道
“约之以礼”的“礼”,绝非刻板的繁文缛节,而是“天地之序”“人伦之则”——是社会运行的规则,是道德自律的底线,是待人接物的分寸。周公制礼作乐,将“礼”从原始祭祀升华为“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的制度体系;孔子则进一步将“礼”内化为“克己复礼为仁”的道德自觉,使“约之以礼”成为君子修身的关键。
西周的周公旦,是“约之以礼”的开创者。他在平定三监之乱后,“制礼作乐”,规定“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的饮食之礼;“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的车乘之礼;“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的丧礼之礼。这些礼仪并非束缚,而是“别贵贱,序尊卑”的社会秩序——正如《礼记?曲礼》所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周公本人“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以身作则践行礼道,使“郁郁乎文哉”的周文化成为后世典范。
汉代的叔孙通,在战乱后重建“礼”的秩序,展现“约之以礼”的现实意义。秦末天下大乱,刘邦称帝后,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毫无礼仪。叔孙通自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他结合秦仪与古礼,制定新朝仪:“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汉高祖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按新礼朝贺,“莫不振恐肃敬”,刘邦感叹“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这种“约之以礼”,不是恢复旧制,而是“与时变化,因时制宜”,为新生政权奠定秩序基础。
唐代的魏徵,以“约之以礼”约束帝王行为,展现礼的监督作用。唐太宗曾欲封禅泰山,魏徵谏曰“陛下功虽高而德未厚,业虽大而民未安”,以“礼”的本质是“为民”劝阻;太宗曾怒杀苑西监穆裕,魏徵以“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的古礼劝谏,使其收回成命。魏徵的“约礼”,不是固守形式,而是把握“礼者,理也”的核心——他主编的《贞观礼》,删减旧礼繁琐之处,强调“礼从宜,事从俗”,使“约之以礼”与治国理政紧密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