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立人达人:仁道的实践路径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暮春的曲阜,杏坛下的弟子们围坐成圈,柳絮飘落在子贡的竹简上。这位以言语闻名的弟子忽然起身,捧着记录着“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简牍问道:“夫子,若有人能广泛施惠百姓,救助众人,算得上仁吗?”孔子放下手中的《诗》,目光掠过远处耕作的农夫,那农夫正弯腰扶起一株被风吹倒的禾苗,动作轻柔如对孩童。孔子缓缓答道:“这何止是仁,简直是圣啊!尧舜尚且难以做到。所谓仁,是自己想立足也要让别人立足,自己想通达也要让别人通达。能从身边小事做起,推己及人,就是践行仁的方法。”这段对话如同一粒种子,在中华文明的土壤里生长为参天大树——它区分了仁与圣的境界,指明了“能近取譬”的实践路径,让看似高远的仁道变得触手可及。

一、博施济众:子贡命题中的仁之极致

子贡提出的“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并非凭空构想,而是对春秋时期社会现实的回应。当时的鲁国“三桓专权”,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瓜分公室土地,百姓“老幼转乎沟壑”,《诗经?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正是对这种剥削的控诉;齐国“田氏代齐”前夜,“民三其力,二入于公”,田成子却“大斗出贷,小斗收”,以小恩小惠收买民心;晋国“六卿专政”,赋税繁重到“民闻公命,如逃寇仇”,《左传?昭公三年》记载“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这种民生凋敝的背景下,“博施济众”成为底层百姓的迫切渴望,也成了士人阶层的理想追求。

“博施”的“博”,意味着范围之广,非一人一户的小恩小惠;“济众”的“济”,指向效果之实,不仅是物质救助,更包括精神安顿。《尚书?大禹谟》记载大禹“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当涂山氏生下启,他仅在家门外听了三声婴儿啼哭便转身离去,最终“疏九河,瀹济漯,决汝汉,排淮泗,注之江”,使“万民乃定,万国为治”,是“博施济众”的远古典范;商汤“桑林祷雨”,以自身为牺牲,“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墨子?兼爱下》记载“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展现了统治者与民同苦的担当。子贡或许正是看到这些典故,才将“博施济众”视为仁的最高表现。

但“博施济众”的实现面临三重困境:其一,资源有限性。春秋时期生产力低下,“一夫百亩”的产出仅够温饱,《礼记?王制》“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广泛施惠缺乏物质基础;其二,权力约束性。诸侯大夫多“厚自封殖”,如季孙氏“富于周公”,《论语?先进》记载冉有“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怒斥“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其三,效果复杂性。单纯的物质救助可能滋生依赖,如《管子?侈靡》所言“积者立余食而侈,美车马而驰,多酒醴而靡”,反而扰乱社会秩序。这些困境,使“博施济众”成为难以企及的理想。

子贡的提问,暗含着对“仁”的量化理解——似乎施惠越多,仁德越厚。这种认知在当代仍有市场,如将慈善捐款数额作为衡量道德的标准,某明星捐赠一亿元便被赞为“大仁”,而社区志愿者十年如一日的服务却被忽视。但孔子的回应,正是要纠正这种片面理解:仁的价值不在于规模大小,而在于是否遵循“己欲立而立人”的根本原则。正如《孟子?尽心下》所言“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的本质是对人的尊重,而非单纯的物质给予。

二、何事于仁:圣与仁的境界分野

孔子将“博施济众”提升至“圣”的境界,绝非否定其价值,而是明确圣与仁的层次差异。“圣”在甲骨文中作“耳”形,意为“通达事理”,《说文解字》“圣,通也”,后引申为“超凡入圣”的最高境界。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圣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外在功业,仁是“己欲立而立人”的内在德性;圣是尧舜级别的理想状态,仁是每个人可践行的日常修为。

尧舜“犹病诸”的感叹,揭示了圣境的难以企及。尧帝“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却仍“忧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尚书?尧典》记载他“求能治水者”,四岳推荐鲧,尧虽知鲧“方命圮族”,仍“试可乃已”,最终鲧治水九年“功用不成”,尧不得不另寻贤才;舜帝“举八元八恺,去四凶”,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四凶“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却因“子商均不肖”而禅位于禹,《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始终存有遗憾。这种“病诸”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圣人对“博施济众”的极致追求——正如《中庸》所言“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越是接近圣境,越能察觉自身不足。

仁与圣的区别,体现在三个维度:其一,主体不同。圣是少数统治者的功业,如尧舜禹汤;仁是所有人的德性,“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论语?里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能践行仁道,如《论语?宪问》中“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其二,路径不同。圣需借助权力资源,如“尧命羲和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通过制定历法指导农业生产;仁可通过个人行动,如“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通过家庭伦理践行仁道。其三,目标不同。圣追求天下太平,如“尧以天下与舜”,实现“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仁追求人际和谐,如“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建立稳定的人际关系。

这种分野,打破了“仁是遥不可及的圣境”的误解。子路问“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答“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强调仁的践行完全取决于自身。正如《周易?系辞》“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仁是“尽性”的功夫,圣是“至命”的境界,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升华。

当代社会常将“圣人”标签贴在道德模范身上,如称特蕾莎修女为“圣人”,却忽视了她“从身边小事做起”的仁行——她在加尔各答贫民窟为垂死病人擦洗身体,为饥饿者提供食物,这些“能近取譬”的行动,正是“仁”的体现。孔子的智慧在于:不否定圣境的崇高,更强调仁行的可行,让普通人在“能近取譬”中找到道德方向。

三、己欲立而立人:仁道的核心要义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孔子对仁的经典诠释,蕴含着深刻的辩证关系。“立”指安身立命,如“三十而立”的事业根基,《论语?为政》中孔子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即建立起稳固的道德与事业基础;“达”指通达顺遂,如“邦有道,不废”的境遇顺遂,《论语?颜渊》“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己欲立”与“立人”、“己欲达”与“达人”,不是单向的施与,而是双向的成全——正如《礼记?礼运》“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个体的“立”与“达”,只有在群体的“立”与“达”中才能实现。

春秋时期的晏子,践行“立人达人”的典范。他身为齐相,“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史记?管晏列传》记载“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却“散千金之财,分衣食之具”救助宗族;见越石父贤而在缧绁,“解左骖赎之,载归”,待之以礼。越石父事后要求绝交,说“吾闻君子屈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道歉后“延入为上客”,这种相互尊重,正是“立人”的真谛——不仅给予物质帮助,更承认对方的人格尊严。

孔子本人的经历,是“己欲达而达人”的生动注脚。他周游列国时,“所至必闻其政”,并非为个人富贵,而是“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希望恢复周礼的和谐秩序;见南宫适“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赞叹“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论语?宪问》),认可其在不同境遇下的通达;教导弟子“学而优则仕”,是希望他们“达则兼济天下”。这种“达”不是个人显达,而是“博施于民”的能力提升——正如《孔子家语?致思》记载,孔子使子贡“之齐,籴于吴”,子贡利用齐鲁吴三国的物价差异,通过“贱买贵卖”的商贸活动,既赚取利润缓解鲁国饥荒,又不损害任何一方利益,既实现个人才能(达),又救助百姓(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