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燕居之境:圣人的日常(第2页)

三、夭夭如也:神情中的温润之光

“夭夭”本形容草木茂盛,《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描绘桃花含苞待放的娇美,引申为“和悦”“温润”(何晏《论语集解》)。孔子燕居时“夭夭如也”,是神情的柔和喜悦,不是刻意的微笑,而是“乐在其中”的自然流露——眼角的细纹里含着暖意,嘴角的弧度像新月初升,既不张扬也不冷漠。这种神情,源于“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的内心满足,不因外物得失而改变,就像古井的泉水,无论旱涝都保持恒温。

“夭夭如也”的神情,是“乐以忘忧”的写照。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这种“乐”不是感官的刺激,而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的精神愉悦。燕居时,他“读《易》,韦编三绝”,手指被竹简磨出厚茧仍乐此不疲,子贡问:“《易》理艰深,夫子为何常读?”孔子“夭夭如也”地说:“《易》道广大,每读一遍都有新得,如见故人。”与弟子“言志”时,听到曾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的志向,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那一刻的神情,眉梢眼角都带着向往,像孩童听到动人的故事,“夭夭”之态与曾皙的志向相呼应。

“夭夭如也”与“温良恭俭让”(《论语?学而》)一脉相承。“温”是温和,见孺子入井时“恻隐之心”的流露;“良”是善良,遇乡邻有难时“援手之愿”的显现;“恭”是恭敬,对长者问礼时“俯身倾听”的姿态;“俭”是节俭,食“一箪食”时“知足常乐”的坦然;“让”是谦让,与弟子论道时“不固执己见”的包容。这些品德凝聚在神情中,便是“夭夭如也”。有一次孔子见邻居家的孩童在巷口读书,便驻足倾听,孩童发现后害羞地低下头,孔子“夭夭如也”地说:“书读得好,继续努力。”那神情,像春风拂过麦田,带着鼓励的暖意。

对比“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吕氏春秋?察传》)的锐利,孔子的“夭夭如也”更显包容。子夏治学严谨,见错误必纠正,神情常带辨析之锐,像出鞘的剑;而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燕居时将辨析之锐转化为包容之柔,像未出鞘的剑,锋芒藏于鞘中。有一次子夏指出《诗经》中的一处训诂错误,语气坚定,孔子“夭夭如也”地说:“汝言有理,吾当改之。”这种包容不是妥协,而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坦诚。

明代的陈献章,“静坐久之,遂悟道”(《明史?陈献章传》),其燕居时“神情冲淡,如春风拂柳”,学生形容他“先生之容,穆穆然;先生之语,缓缓然”。有一次弟子见他静坐时“嘴角含笑”,便问:“先生所思何事?”陈献章说:“思天地生意,如见草木萌芽,不觉莞尔。”这种“夭夭如也”的神情,是心学“致良知”后的自然流露——当内心与天理相通,喜悦便会从眉宇间自然溢出,与孔子的“夭夭”精神相通。

四、内外合一:燕居状态的修养根基

“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不是割裂的,而是“体貌与神情的统一”(钱穆《论语新解》),其根基是内心的“仁”。《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这种“爱人”之心,像种子生根发芽,长出“申申”的体态枝干,开出“夭夭”的神情花朵,正如《中庸》所言“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燕居时的“慎独”,是内外合一的关键——无人监督时仍能“心诚”,体态神情自然“身正”。

孔子在“邦有道”与“邦无道”时,燕居状态始终如一。在鲁国任大司寇时,“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途;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史记?孔子世家》),政绩斐然,燕居时仍“申申如也”,不因得意而松懈;周游列国“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论语?先进》),历经艰险,燕居时依旧“夭夭如也”,不因失意而萎靡。有一次在郑国都城与弟子走散,有人对子贡说:“东门有个人,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如实告诉孔子,孔子“夭夭如也”地笑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稳定,是“仁”的修养达到一定境界的体现,就像深潭的水,无论外界如何扰动,深处始终平静。
“申申”“夭夭”的反面,是“乡党”中的失态。《论语?阳货》记载“子贡曰:‘乡原,德之贼也。’”乡原在燕居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见人便堆起假笑(非夭夭),坐时东倒西歪(非申申),看似“和悦”,实则内心无主,像墙头草随风摇摆;而“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论语?子路》),狂者燕居时体态躁动如惊鹿(非申申),狷者神情冷漠如寒冰(非夭夭),皆未达内外合一之境。有一次孔子见一个乡原在宴会上“左右逢源”,便对弟子说:“这种人看似和善,实则没有是非之心,比狂狷更有害。”

宋代的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揭示》中强调“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认为这是“申申夭夭”的修养路径。他本人燕居时“端坐如泥塑,而神采奕奕”,弟子说他“先生着述时,危坐竟日,未尝倦怠;燕居时,亦无惰容,所谓‘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朱子语类》)。有一次朱熹生病,弟子劝他躺卧休息,他说:“吾身虽倦,心不可惰,一惰则礼散矣。”这种“动静皆修”,使内外合一的燕居状态成为日常,就像精心养护的花木,无论开花结果,都保持生机盎然。

五、孔门弟子的燕居效仿

颜回的燕居,最得孔子真传。“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屋舍比孔子的居所更简陋,却“申申如也”——坐时“膝不逾席”,站时“身如劲松”,不因贫困而局促;与孔子“言终日”,讨论“仁”的含义,神情“夭夭如也”,眼睛里闪着求知的光,不因解惑而急躁。《孔子家语?颜回》记载他“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燕居时独自钻研,将夫子的教诲融入日常,吃饭时想着“食不语”的礼,走路时念着“行不履阈”的规。有一次子贡见颜回在陋巷里“曲肱而枕”,还哼着《诗经》,便问:“回也为何如此快乐?”颜回“夭夭如也”地说:“夫子教我‘仁远乎哉’,能在陋巷体仁,何乐不为?”故孔子赞其“贤哉,回也!”

子贡的燕居,带着“言语”的智慧。他“利口巧辞”(《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在外交场合能“存鲁乱齐”,却在燕居时“申申如也”,盘腿而坐时腰杆挺直,不像在朝堂上那样“侃侃而谈”,而是“讷于言”;“存鲁,乱齐,破吴,强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功成名就后燕居仍“夭夭如也”,见同门时主动问好,毫无得意之色。子贡形容孔子“夫子之墙数仞”(《论语?子张》),自己燕居时便以“夫子之墙”为标准,在书屋里“韦编三绝”地研读,在庭院里“弦歌不辍”地练习,收敛锋芒,保持舒展温润。有一次他赚了钱,给颜回送去米粮,见颜回仍“箪食瓢饮”,便说:“回也为何不受?”颜回说:“夫子教我‘君子喻于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子贡“夭夭如也”地笑了:“回也真君子也。”

曾子的燕居,注重“三省吾身”。他“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燕居时体态“申申如也”,跪坐在席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在等待什么,实则在自省中舒展;神情“夭夭如也”,眉头微蹙后舒展,像雨后的天空,在反思中平和。《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记载他“燕居独处,竟日不言,如愚”,有一次弟子见他独坐良久,便问:“先生在想什么?”曾子说:“吾在想今日为季孙氏谋事,是否尽心?与子夏论学,是否守信?”这种“愚”是大智若愚,与孔子的燕居精神相通——通过自省保持内心清明,体态神情自然合宜。

子夏的燕居,侧重“学以致其道”。他“文学”见长,整理《诗经》时“申申如也”,展卷读书时身姿端正如松,手指轻轻点着竹简,不僵硬也不潦草;与弟子论学,神情“夭夭如也”,讲解“诗三百”时嘴角带笑,像在分享心爱的故事,温和而不严厉。《论语?子张》记载他“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燕居时的学习,是“优则学”的实践——在卫国为官时,白天处理政务,晚上燕居便“退而讲学”,弟子问:“夫子为何如此勤勉?”子夏“夭夭如也”地说:“夫子教我‘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不敢懈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