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闻韶忘味:乐的极致(第2页)

对比《武》乐的“未尽善”,更显《韶》乐的政治意义。《武》乐歌颂周武王伐纣,虽“尽美”(艺术形式完美)却“未尽善”(包含征伐暴力),孔子认为“仁者爱人”(《论语?颜渊》),理想政治应如《韶》乐般“揖让”而非“征伐”。这种区分影响深远,汉代《乐记》进一步提出“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将《韶》乐的“和”与《武》乐的“序”统一,却仍以“和”为最高境界,正如孔子“和为贵”(《论语?学而》)的政治主张。

音乐对社会秩序的实际影响,在历史中多有体现。《史记?乐书》记载“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黄帝作《咸池》“以祭地示”,颛顼作《承云》“以祭上帝”,音乐成为沟通天人、治理社会的工具;春秋时期“季氏八佾舞于庭”(《论语?八佾》),以诸侯身份用天子乐舞,孔子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因音乐的僭越预示政治的混乱,这与他欣赏《韶》乐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音乐的合礼与越礼,直接关联社会的治与乱。

四、孔子的艺术观:美善合一的极致追求

孔子的艺术观以“文质彬彬”为核心,《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是道德本质,“文”是艺术形式,二者需平衡。《韶》乐“尽善尽美”正是“文质彬彬”的艺术体现,而“闻韶忘味”则是这种平衡带来的精神震撼——当艺术形式(文)与道德本质(质)完美融合,便能产生超越物质的力量,正如《周易?贲卦》“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艺术的终极目的是教化育人。

孔子对“乐”的实践与传播,贯穿其一生。《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他“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将《诗经》谱曲演唱,使其“温柔敦厚”(《礼记?经解》)的情感通过音乐传递;他教弟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音乐是人格完成的最后阶段;晚年“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整理音乐典籍以恢复正统,可见他将音乐教育视为“治国平天下”的基础。

孔子的“乐教”理念,包含“情感陶冶”与“理性节制”的双重维度。《论语?先进》记载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曾皙言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皙的“咏而归”正是音乐化的生活,体现“乐”的情感陶冶;同时孔子反对“郑声淫”(《论语?卫灵公》),因郑声过度放纵情感,缺乏理性节制,这种“放郑声,远佞人”(《论语?卫灵公》)的态度,体现艺术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的中庸之道。

孔子的艺术观对后世的影响,形成“礼乐传统”。孟子发展为“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孟子?尽心上》),强调音乐的教化力量;荀子在《乐论》中系统阐述“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认为音乐能“和民心”“一民心”;董仲舒提出“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春秋繁露?举贤良对策》),将音乐纳入“天人感应”体系;宋明理学虽重“理”轻“情”,却仍承认“乐者,天地之和气也”(周敦颐《通书?乐上》),可见孔子“美善合一”的艺术观始终是中国美学的主线。

五、历史回响:艺术沉醉的多样呈现
 

季札观乐的“叹为观止”,与孔子闻韶形成跨越时空的共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乐,听到《颂》时叹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这种对音乐与道德统一的赞叹,与孔子“尽善尽美”的评价如出一辙,证明优秀艺术能引发不同时代智者的共同感动。

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展现艺术共鸣的极致。《列子?汤问》记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这种“知音”的感动虽不涉及道德,却与“闻韶忘味”同属艺术带来的心灵契合——艺术能超越语言,在人与人之间建立直接的精神连接,正如《礼记?乐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音乐的“同”能消除隔阂,产生深度共鸣。

嵇康的“广陵散绝”,演绎艺术与气节的悲壮。《晋书?嵇康传》记载嵇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临刑前“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他对《广陵散》的珍视,与孔子对《韶》乐的沉醉本质相同——艺术成为精神气节的象征,即使面临死亡,艺术的尊严仍不可侵犯,这种“宁为玉碎”的态度,是对孔子“成于乐”的极端践行。

杜甫的“朱门酒肉臭”与“感时花溅泪”,体现艺术感知的道德维度。安史之乱中,杜甫听到《霓裳羽衣曲》的残音,写下“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长恨歌》),音乐的美感与战乱的残酷形成强烈对比,使他对艺术的感知始终与民生疾苦相连。这种“乐与悲通”的体验,是孔子“乐与政通”的发展——艺术的沉醉不应脱离现实的苦难,而应成为关怀民生的动力,正如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艺术感知与道德关怀融为一体。

苏轼的“大江东去”,展现艺术超越个人悲喜的力量。被贬黄州时,他夜游赤壁,听“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既是眼前景,也是心中情,这种艺术创作让他从“乌台诗案”的创伤中走出,获得精神超脱。苏轼的“忘忧”与孔子的“忘味”虽情境不同,却都证明艺术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正如他在《超然台记》中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艺术的极致在于让人超越得失,获得心灵自由。

六、乐与心通:艺术影响的神经与心理机制

现代神经科学发现,音乐能激活大脑的“奖赏回路”,产生类似美食的愉悦感,却更持久。美国神经科学家罗伯特?扎托雷通过fri研究发现,聆听喜爱的音乐时,大脑的“伏隔核”(负责奖赏与愉悦)会释放多巴胺,强度与吃巧克力相当,但持续时间更长,这解释了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生理基础——音乐带来的神经愉悦感压制了味觉的愉悦信号,形成“注意力转移”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