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6章 画中人(第3页)

岁月是最无情的刻刀,亦是最厚重的尘埃。苏晚晴这个名字,连同她那场惊世骇俗的灵堂闹剧,渐渐沉入了胡同记忆的最底层,被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婚丧嫁娶所覆盖。只是偶尔,当哪家的媳妇不孝,或是婆媳妯娌间闹得不可开交时,巷子口纳凉的老人们便会咂摸着嘴,吐出一口劣质的烟圈,幽幽地提上一句:“啧,再闹,还能闹得过当年那个苏晚晴?那可是个能把亲爹娘棺材板都掀了的主儿!” 于是听者便会心照不宣地打个寒噤,那尘封的、关于极致美貌与极致恶毒的记忆碎片,便在烟雾缭绕中短暂地闪现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老李是真的老了。腰弯得更深,步子也更拖沓。一个深秋的午后,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冷风卷着枯叶在胡同里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他佝偻着背,提着一小兜刚从街口捡来的、品相不太好的打折菜,慢吞吞地往家挪。走到胡同中段那个堆着杂物的拐角时,他下意识地抬了下浑浊的眼。

脚步顿住了。

一个同样佝偻、穿着件辨不清原色的旧棉袄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那堆废弃的破木板和烂筐篓里费力地翻捡着什么。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滞涩。风吹起她花白、干枯且有些凌乱的发丝,露出同样苍白、布满细碎皱纹的脖颈。老李心头莫名地一跳,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影子倏地撞进脑海。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那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停下了翻捡的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被猛地拉扯、扭曲。

是老得不成样子了。皮肤松弛下垂,刻着深深浅浅的沟壑,曾经饱满如花瓣的嘴唇干瘪起皱,那双曾让老李失手砸了茶缸的秋水明眸,也已浑浊不堪,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浊。然而,当这张饱经风霜、写满刻薄与困顿的老妇人的脸,与记忆深处那张倾国倾城的仕女面孔重叠的刹那,一种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冲击力,像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老李的四肢百骸!

是她!苏晚晴!

岁月的刀斧残忍地削去了她所有外在的荣光,却诡异地没能完全磨灭那骨相里惊心动魄的底子。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弧度,那曾经完美的下颌线条……在松弛的皮肉下,依旧倔强地透露出昔日绝世风华的惊鸿一瞥。正是这残存的、扭曲的美,与眼前粗鄙褴褛的现实形成的巨大落差,比单纯的丑陋更令人心悸。她手里还捏着半截捡来的、脏兮兮的硬纸板,浑浊的老眼看向老李,里面空荡荡的,没有认出故人的波澜,只有一片荒漠般的麻木,以及……一种被惊扰后习惯性的、淬着冰渣的警惕。

老李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移开目光,那诡异的残存的美貌却像蛛网般粘住了他的视线,混合着记忆里灵堂上那张狰狞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搅。

恰在此时,几个放了学、背着书包的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冲进了胡同。其中一个眼尖的男孩,猛地刹住脚步,指着苏晚晴,用孩子特有的、毫无顾忌的尖锐嗓音,大声嚷了出来:

“快看!画里的妖精出来啦!画里的妖精捡破烂啦!”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破了胡同表面那层温情的薄纱。孩子们哄笑起来,带着天真的残忍,学着男孩的腔调:“妖精!画里的老妖精!”

苏晚晴那麻木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骤然惊醒。她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冰冷的直线,那淬了毒般的眼神,带着一种穿越了数十年光阴、却丝毫未曾改变的阴鸷与怨毒,像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地、精准地扫向那几个哄笑的孩子。

那眼神——老李浑身一颤,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太熟悉了!与当年在婆家,抬手将滚烫的疙瘩汤泼向妯娌时,一模一样!与在哥嫂灵堂上,掀翻供桌、踏碎遗像时,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被冒犯了领地、被剥夺了所有物的、混合着无尽恨意与毁灭欲的眼神!时间能磨损她的皮囊,却丝毫未能改变那深植于骨髓里的恶毒!

孩子们被她那毒蛇般的目光吓住了,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面面相觑,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地跑开了。

胡同里只剩下死寂。深秋的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呜咽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苏晚晴那身破旧的棉袄上。她不再看老李,仿佛他只是一截毫无意义的朽木。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那僵硬的腰,重新去够地上那块脏污的硬纸板,动作里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固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佝偻的身影,在铅灰色的天幕和破败杂物的背景里,像一幅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却依旧残留着妖异笔触的残破古画。

老李僵硬地挪开脚步,提着他那袋蔫头耷脑的青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背后,那幅“残画”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胡同拐角杂乱的阴影里。他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院门,将冰冷的深秋隔绝在外。屋里炉子上坐着水,发出单调的“嘶嘶”声。他走到那张用了大半辈子的旧八仙桌前,颓然坐下,目光落在桌面上积着的一层薄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枯瘦的手,伸出食指,指尖微微颤抖着,在那层薄灰上,迟疑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先是一个柔和的鹅蛋脸轮廓,再是远山般的眉,秋水横波的眼……线条生涩笨拙,却依稀能辨认出那曾经颠倒众生的模样。画完了,他看着灰土上那朦胧脆弱的影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叹息:

“画……画里的人哟……”

那叹息轻飘飘的,落在寂静的屋子里,转瞬就被炉子上水壶的嘶鸣吞没。桌上灰土勾勒的仕女眉眼模糊,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只留下一片空茫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