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6章 画中人(第2页)

“鸡飞狗跳”四个字,像四枚冰冷的钉子,钉死了老李心里最后一丝对“画中人”的旖旎幻想。原来那层温润如玉的皮囊底下,包裹的是如此尖刻、自私、狠毒的一副心肠。美,竟成了她肆无忌惮伤害他人的底气?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出了眼泪,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带着血腥气的灰翳。那远亲最后拍着大腿的总结,如同一声丧钟:“造孽哟!真是造孽!谁家沾上她,算是倒了大霉了!亲娘老子都克,婆家也搅散了,娘家也……唉!”

娘家?老李的心又往下沉了沉。看来这“画中人”的恶,早已浸透了她生命的每一寸根系,连血脉相连的至亲也无法幸免。

时间在胡同日复一日的炊烟和闲话里不紧不慢地流淌。苏晚晴那惊鸿一瞥的美貌带来的震撼,渐渐被更多琐碎的生活烦恼覆盖。老李有时端着茶缸子坐在门口,看着对面紧闭的院门,心里会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庆幸——幸好,这样的“祸水”离得远些才好。

然而,命运的网眼总是格外眷顾那些能搅动波澜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块巨石砸进了看似平静的胡同水面——苏晚晴的哥嫂,一对老实巴交、在镇上开小饭馆的夫妻,在进货途中遭遇了惨烈的车祸,双双殒命。消息传来时,整个胡同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悲戚之中。那对夫妻人缘极好,留下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柱子,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葬礼定在镇上的老宅。灵堂就设在堂屋里,白惨惨的挽联垂挂着,正中是哥嫂并排放大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笑容凝固在时间里,显得格外刺眼。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线香燃烧后呛人的烟气和一种沉重的悲伤。柱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钱,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肩膀无声地耸动,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面前的火盆里,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亲戚邻居们围在一旁,红着眼圈,低声劝慰着,叹息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小小的骚动。穿着一身素色衣服的苏晚晴走了进来。多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无损那惊人的美貌,反而在满堂的素缟中,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像一株误入荒冢的绝色幽兰。她一进门,无数道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几个远房的婶子,甚至下意识地放低了劝慰柱子的声音,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美的敬畏和探究。

老李也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她。心底那点被刻意压下去的寒意,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看着她走到供桌前,看着哥嫂的遗像,然后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去鞠躬。那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的优雅、哀伤。有那么一瞬间,老李几乎要怀疑那些关于她的可怕传闻都是污蔑了。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在下一秒被撕得粉碎。

主持丧事的本家老叔,是个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清了清嗓子,用苍老但清晰的声音开始交代哥嫂身后事的安排:“……柱子还小,以后就跟着他大姑(指苏晚晴)过活。家里那套镇上的老房子,还有这小饭馆,都是柱子爹娘的心血,自然是留给柱子的……”

话音未落,一个尖利得如同玻璃刮过铁皮的声音猛地炸响在肃穆的灵堂:

“凭什么?!”

所有人都惊得一哆嗦,循声望去。只见刚才还低眉顺眼、哀婉动人的苏晚晴,此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直起了腰。那张苍白的脸因极致的愤怒和贪婪而扭曲变形,秋水般的眸子喷射出淬了毒汁般的寒光,死死钉在老叔身上。她涂着淡色口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拔得又高又尖,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凭什么就都留给那小崽子?!我是他亲姑!我也有份!爹娘死得早,长兄如父!这房子,这铺子,有我大哥一份!我大哥的就是我的!现在他死了,就该分给我!全给这没爹没娘的野种?你们安的什么心?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

“孤儿寡母”四个字被她喊得理直气壮,仿佛她才是那个失去至亲、需要怜悯的人。整个灵堂死一般寂静。柱子吓得忘记了哭泣,惊恐地睁大了泪眼,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变得无比狰狞、无比陌生的姑姑。亲戚邻居们全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因贪婪而彻底扭曲的、曾经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老叔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她:“你……你混账!这是你亲哥嫂的灵堂!你……”

“我什么我?!”苏晚晴的怒火彻底被点燃,或者说,她内心那头名为贪婪的野兽彻底挣脱了伪装的牢笼。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根本听不进任何话,目光扫过供桌上那对简陋的骨灰盒,一种被彻底蔑视、被剥夺的屈辱感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你们都想昧下我的东西!做梦!”她尖叫着,猛地一步跨上前,双手抓住铺着白布的供桌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上一掀!

“哐啷——哗啦——!”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供桌被整个掀翻在地!水果、糕点、香炉、蜡烛……稀里哗啦滚落一地,摔得粉碎。哥嫂的黑白遗照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啪嚓”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玻璃相框瞬间四分五裂!照片上两张温和带笑的脸,被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割裂、覆盖。燃着的线香滚落在散落的纸钱上,立刻燎起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呛人的烟雾。

“啊——!”柱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扑过去想捡起父母的遗照,却被滚烫的香灰烫得缩回了手,只能看着那破碎的影像在尘土和狼藉中,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灵堂彻底乱了。惊呼声,斥骂声,柱子的哭声,物品碎裂的余音,混杂着弥漫的烟尘和线香的怪味,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而风暴的中心,苏晚晴兀自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扭曲的脸上,愤怒、不甘、还有一丝发泄后的快意交织着,如同地狱里爬出的艳鬼。

老李站在人群外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看着那张在混乱和烟尘中依旧美艳绝伦、却又因极致的恶毒而显得无比丑陋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所有的传闻,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残酷、最直观的印证。什么“画中人”?分明是画皮!一层薄薄的美人皮囊下,是早已烂透发臭的芯子!

混乱中,几个本家男人终于反应过来,强压着怒火和鄙夷,上前死死架住了还想扑向地上那些“遗产”证明(或许只是些零碎)的苏晚晴。她挣扎着,咒骂着,尖利的叫嚷声在狭小的灵堂里横冲直撞:“放开我!那是我的钱!我的房子!你们这群强盗!不得好死……”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最终,她被连拖带拽地“请”出了灵堂,消失在门外。遗像的碎片被小心翼翼地拾起,用布包好。柱子被亲戚紧紧搂在怀里,小小的身体仍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老叔铁青着脸,指挥着众人收拾残局,重新布置。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排斥的沉默,如同实质的墙壁,在苏晚晴被驱离的那一刻,便牢牢地砌了起来,将她彻底隔绝在了这血脉亲情之外。老李默默地帮着拾掇地上的狼藉,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破碎的玻璃片时,仿佛也触碰到了人心最深处那无法言喻的寒意。他抬眼望向门外,苏晚晴消失的方向,空荡荡的巷口,只有一阵穿堂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像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