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变态的安庆绪和战死的陈子韬

一个可怕的、足以让陈子韬身败名裂、让整个陈氏家族蒙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顽固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冒了出来:‘逃……必须想办法逃出长安……活下去!’

“呸!”陈子韬猛地使劲摇头,仿佛要把这懦弱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腥咸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也刺激着他最后一丝尊严。

“陈子韬!你还是陈家的种吗!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吗!”他在心中对自己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投降?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他碾得粉碎。

叛军的凶残早已传遍长安,父亲被俘,自己若降,不仅生不如死,更会彻底玷污陈氏将门世代忠烈的清名,连累妻儿族人,万劫不复!

逃离?这个念头却比投降更顽固地盘旋着,诱惑着。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城头。

他看到不少和他年纪相仿、同样初次经历如此惨烈战阵的年轻士兵和下级军官。

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有些人眼神闪烁不定,偷偷望向通往城下的阶梯方向;

有些人死死攥着家书或护身符,嘴唇无声地翕动;

还有些人,像他一样,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陈子韬知道,此刻这血腥的城头上,和他一样内心经历着剧烈挣扎、甚至冒出过“逃离”甚至更懦弱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求生的本能,在如此残酷的炼狱面前,是如此强大。

然而,现实就像一副冰冷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任何可能的退路。

长安城被叛军围得铁桶一般,飞鸟难渡,往哪里逃?

就算侥幸混出城,外面是叛军肆虐的荒野,又能活多久?

军法如山,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督战队的寒刀就在身后不远处游弋,那些老兵油子的眼神锐利如鹰。

更重要的是,骨子里那份流淌了数代的将门世家的骄傲和责任感,那份从小被灌输的、对脚下这座伟大帝国都城长安的守护之心,如同最后一道摇摇欲坠却依然坚固的堤坝,死死地阻挡着恐惧洪流的彻底决堤。

尽管内心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对生的无限渴望,尽管那个“逃”字像一条毒蛇,在他心底疯狂噬咬,让他备受煎熬。

陈子韬最终还是颤抖着,用那双沾满血污、几乎握不稳东西的手,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身边那柄染血的横刀刀柄。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重。

他和其他内心同样充满恐惧的士兵一样,在大势的裹挟、军纪铁律的约束下,在最后那一丝残存的责任感和家族荣誉感的支撑下,依然会站在这修罗地狱般的城墙上。

他们知道,下一次叛军进攻的鼓声响起时,自己很可能就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叛军士兵刀下,成为这冰冷城墙下无数尸骸中的一具。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真相,也是无数小人物的悲怆挽歌。

……

终于,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叛军伤亡数千,守军亦元气大伤)后,持续了大半天的叛军猛攻,在守军顽强到近乎奇迹的抵抗下,未能取得决定性的突破。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被刺破的、淌着血的金红色蛋黄,沉沉地坠向西方的天际。

暮色四合,将巍峨的长安城和城外无边无际、营火点点的叛军营垒,笼罩在一片昏黄与暗红交织的诡异光晕之中。

空气中,血腥味、焦糊的木头味、人体烧灼的恶臭、油脂燃烧的呛人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守军士兵们刚刚从持续大半天的疯狂血战中得以喘息片刻,许多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倒在冰冷的城砖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伤口在麻木过后开始钻心地疼痛,喉咙干得如同被火燎过,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短暂的寂静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喘息间隙,一种新的、更加令人心悸、更加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从城墙下清晰地传来!

那不是战鼓的轰鸣,也不是刀剑的铿锵,而是……成千上万人汇聚成的绝望哭喊、凄厉哀嚎、以及叛军士兵粗暴野蛮的呵斥与皮鞭狠狠抽打在人肉体上发出的脆响!

“怎么回事?”靠在女墙后喘息的金吾卫都尉陈子韬,挣扎着探出头,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

城下,距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羊群,在叛军士兵明晃晃的刀枪逼迫和皮鞭抽打下,踉踉跄跄、哭天抢地地向着城墙涌来!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男女老幼皆有。

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体力不支被推倒在地,立刻被后面惊恐奔逃的人群无情践踏,发出令人心碎的微弱呻吟;

有妇人紧紧抱着襁褓中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发出母兽般绝望的哀嚎;

有青壮男子试图反抗或保护家人,立刻被凶神恶煞的叛军乱刀砍倒,鲜血喷溅在周围惊恐的人群脸上……

凄厉的哭嚎声、哀求声、咒骂声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海洋,直冲云霄,狠狠地、残忍地撞击着城墙上每一个守军士兵的心房!

“是……是城郊的百姓!是永平坊、安化门外的乡亲啊!”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小兵认出了人群中的几张面孔,声音带着哭腔,指着…还有张木匠!天杀的贼子!畜生啊!”

一名叛军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在惊恐万状的人群后方耀武扬威地穿梭,用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话语,嚣张地、充满恶意地对着城头喊话,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城下的哭天抢地:

“城上的唐军听着!都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喽!看看这些是谁?嗯?这些可都是你们长安城的父老乡亲!是你们的爹娘!你们的婆娘娃儿!识相的,立刻给老子开城投降!安庆绪大将军有好生之德,饶你们不死!否则……”

他猛地挥刀,刀尖直指下方黑压压、瑟瑟发抖的百姓,“老子就把他们统统推到你们箭下!推到护城河边!让你们亲手用你们的箭,射死自己的亲人!用你们的滚石,砸死你们的骨肉!哈哈哈哈!”

他发出夜枭般刺耳的大笑。

这恶毒到极致的计策,比之前的箭楼、比登城的悍卒,都更狠毒百倍地刺穿了守军的心理防线!

它不是在摧毁肉体,而是在撕裂灵魂!

刚才还在血战中凭着血勇没有退缩的士兵们,此刻握着弓箭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们看着城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听着那撕心裂肺、带着长安乡音的哭嚎,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撕裂般的挣扎和无尽的茫然无措。

射?还是不射?

这比直面叛军最锋利的刀锋更让人肝胆俱裂,灵魂都在颤抖。

“畜生!安庆绪!你这个猪狗不如、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生!!”郭千里左肩的伤口只是被草草包扎了一下,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气血翻涌,再次崩裂开来,鲜血迅速渗出甲胄的缝隙。

他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城垛上,指节瞬间皮开肉绽,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滔天的怒火在胸腔燃烧。

他猛地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动摇、痛苦甚至开始涣散的眼神。

他知道,这一刻,比刚才箭楼压境、叛军登城更加凶险万分!

军心,这座城池最后的支柱,正在被这最卑劣、最无耻的手段,一点点地瓦解、崩溃!

“郭帅!怎么办?!”严武拖着疲惫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躯冲了过来,他盔甲上的血污已经干涸发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贼子这是要诛心啊!逼我们自相残杀,毁我军心!这…这如何是好?!”

性格向来刚硬、杀伐果断的严武,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乱和无助。

夕阳,终于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血色,沉入了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之下,仿佛也不忍再看这人间炼狱。

郭千里,这位身经百战、以铁血着称的朔方军大将,此刻如同被钉在城头的石雕,纹丝不动。

他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锁在城墙之下那片惨绝人寰的景象上——那是被叛军如驱赶牛羊般推向护城壕沟的“肉盾”。

上万计的长安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被粗粝的绳索捆绑串联,或被叛军士兵用长矛刀背无情地抽打驱赶。

哭声震天,哀鸿遍野。

老人步履蹒跚,孩童惊恐哭喊,妇人紧紧搂着怀中幼儿,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他们身后,是叛军狰狞的面孔和雪亮的刀锋,身前,则是他们世代居住、如今却要成为他们葬身之地的长安城墙,以及那冰冷深邃、填满尖桩的护城壕沟。

“大帅……”副将严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愤,他站在郭千里身侧,同样目睹着这炼狱般的场景,紧握的拳头骨节泛白,“贼子……竟卑劣至此!以我百姓为盾!”

郭千里没有回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里面囚禁着一头濒死的猛兽。牙关紧咬,腮帮子上虬结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嘶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