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要么是位极人臣,要么万劫不复(第2页)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甚至来不及换上更正式的朝服,几乎是跑着冲出兵部,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气氛压抑的宫门甬道。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上,投下长长的、如同刀锋般的阴影。
每一次踏入宫门,都感觉像是踏入一头巨兽的口中。
当他终于再次踏入兴庆宫主殿的瞬间,一股比清晨时分更加沉重、更加肃杀、几乎令人心脏停跳的窒息感,如同实质的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殿内空荡得可怕。
袁思艺那阴鸷的身影不见了,连带着李太白那狂放不羁的身影和李季兰清冷如兰的气息也一同消失了。
偌大的殿堂,只有裴徽一人,如同蛰伏于深渊之底的史前巨兽,独坐于御榻的幽暗最深处。
巨大的蟠龙柱投下的浓重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吞没,只有蟒袍袖口和下摆上用金线绣着的螭龙纹路,在几盏长明宫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殿门在他身后被那名影子太监沉重地关闭,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地狱之门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将他投入了一个与世隔绝、充满无形杀机的囚笼。
“臣元载,叩见殿下!”元载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疑与深入骨髓的不安,趋步上前,深深拜倒,额头紧贴冰凉刺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
那寒意瞬间透骨而入。
他敏锐地注意到,裴徽的自称已是冰冷的“本王”,而自己脱口而出的也是“臣”而非之前的“属下”或“卑职”。
这微妙的称谓变化,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充满了心照不宣的试探与赤裸裸的、迈向深渊的野心。
“元尚书请起,赐座。”裴徽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如同深潭死水。
然而这平淡之下,元载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如同万丈冰山倾轧而下的沉重压力,如同冰层之下汹涌奔腾、择人而噬的暗流,随时可能破冰而出,将他撕得粉碎。
影七无声地搬来一个锦缎绣墩,放在御榻下首不远不近的位置——一个既能听清言语,又充分显示等级尊卑的距离。
元载谢恩起身,并未完全坐下,只小心翼翼地沾着半个边,身体保持着绝对恭敬的前倾姿态,双手垂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谢殿下隆恩。不知殿下急召臣下,有何……重要谕示?”
他心中念头急转如风车,无数种可能掠过脑海。
殿内这诡异死寂、杀机暗藏的气氛让他本能地感到极度的恐惧,仿佛头顶悬着一把无形的利剑。
裴徽的目光终于从虚无处缓缓收回,如同两柄冰冷的探针,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牢牢锁定在元载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
那目光锐利、冰冷、毫无感情,仿佛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与欲望。
元载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数九寒天的冰原之上,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衬。
“袁总管方才来报,”裴徽缓缓开口,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冰珠,带着沉甸甸的寒意,砸在金砖地上,“这几日叛军围城,城内宵小之徒趁机作乱,那些叛军的奸细,还有五姓七望那些不甘寂寞、妄想浑水摸鱼的乱党,着实不少,搅得长安城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微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但,十王院……亦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在元载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这个词用得太过蹊跷!
太过刻意!
以裴徽铁腕肃清城内叛逆的雷霆手段,以袁思艺那条毒蛇阴狠毒辣、斩草除根的心性,对待十王院那些身份极其敏感、如同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子皇孙,怎么可能仅仅是“安然无恙”?
这平静得可怕的四个字,分明是暴风雨降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屠刀高举前的最后宁静!
元载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限,如同刑场上等待铡刀落下的囚徒,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预警,静待那必然到来的、石破天惊的下文。
裴徽的身体微微前倾,阴影随之移动,将他大半张脸重新隐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冷、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如同盯紧了猎物的毒蛇。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循循善诱,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元载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明日,本王料定叛军必将惨败溃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但随即转为更深的阴郁,“然……百废待兴,根基未稳啊。”
他顿了顿,每一次停顿都像重锤狠狠敲在元载的心上,“本王忧心,总有那么些贼心不死之徒,不甘心就此失败。他们会借着一些……‘名正言顺’的幌子,行那祸乱朝纲、死灰复燃的勾当。譬如……”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残酷诱导,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腥味,“那些深居王府,看似无害,实则血脉相连、身份尊贵,极易被有心人利用、拥立起来与本王作对的……‘贵人’们。”
他刻意加重了“贵人”二字,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瓷器。
“他们活着,一日活着,便是祸源之根,动乱之始!是悬在本王头顶,悬在这初定江山头顶的……利剑!”
没有直接点明“皇子皇孙”,没有说出“清除”或“杀”字,但裴徽话语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灭绝之意,那清晰无比的指向性,以及“贵人”、“祸源”、“利剑”这样充满血腥暗示和最终判决意味的措辞,对于元载这样在权力漩涡中浸淫数十年、心思剔透如九窍琉璃、深谙宫廷黑话与政治隐喻的老狐狸来说,已然如同白纸黑字般昭然若揭!
这无异于一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催命符!
清除所有滞留在长安的皇子皇孙?!
当今圣人仓皇西逃后遗留在帝都的所有龙脉?!
一个不留?!斩尽杀绝?!
这……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骇人听闻!
比之废立皇帝,此举更为酷烈百倍!
千倍!这是要彻底斩断李唐皇室在长安的血脉根基!
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弥天大罪!
一旦泄露半分,便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的滔天罪名!
必将激起天下哗然,士林激愤,史笔如刀,遗臭万年!
饶是元载自诩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构陷同僚、屈膝谄媚,此刻也被这赤裸裸的、关乎帝国最核心血脉的灭绝命令震得魂飞魄散!
三魂七魄仿佛都要离体而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翕动着,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带着血腥味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恐惧如同万丈冰海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让他四肢冰冷僵硬,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附近血管中疯狂奔流、冲击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在这灭顶的、几乎将他理智摧毁的恐惧浪潮中,一股同样巨大、甚至更为灼热、更为诱人的欲望,如同地狱深渊喷涌出的毒火,猛地窜了上来!
两条毒蛇——恐惧的冰蛇与诱惑的火蛇——瞬间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疯狂地撕咬、角力!
让他恐惧的是:此事若有一丝一毫败露,他元载必定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羔羊!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都将是奢望!
九族尽灭!
他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
永世不得翻身!
这风险,太大太大!
而诱惑他的是:裴徽将如此绝密、如此凶险、又如此关乎新朝国本根基的“脏活”交给他!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元载,真正踏入了殿下最核心、最隐秘、最不容外人窥探的权力圈层!
这是无与伦比的信任,是未来登天一步的坚实基石!
是成为新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心腹重臣、未来宰辅的唯一门票!
是通往权力巅峰那条狭窄、血腥、却光芒万丈的独木桥!
这份诱惑,足以让人疯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扭曲。
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那长明宫灯的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地狱恶鬼咀嚼骨头的声响,又似催命的鼓点,敲在元载紧绷的神经上。
他额角豆大的冷汗不断滚落,砸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渍。
他后背的紫色官袍,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冰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