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蜀地风云

蜀地实权官员和豪强家主们身着最昂贵的蜀锦华服,珠玉满身,却面色各异,如同戴着一张张精致的面具。

有人强作镇定,小口啜饮着杯中琥珀色的烈酒,喉结滚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空悬的紫檀木大椅;

有人眼神闪烁,如同受惊的兔子,不断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周围的人,试图从他人的表情中捕捉信息;

更有几位老成持重、历经宦海沉浮的家主,如锦江王氏的老太爷王嵩,眉头紧锁成川字,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那玉佩已被摩挲得油光水滑,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

他在掂量,掂量着眼前这位失势宰相抛出的诱饵,其下隐藏着怎样的钩索与未知的风险。

厅内虽觥筹交错,但交谈声压得极低,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更添诡谲。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厅门无声洞开。杨国忠在几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亲卫簇拥下,昂然而入。

他并未立即走向主位,而是在厅门口站定。

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像无形的冰水泼洒下来。

喧嚣的厅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交谈声、碰杯声、丝竹声瞬间戛然而止,死寂降临,沉重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某些人粗重的喘息。

杨国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咚,咚,咚!那是孤注一掷的战鼓,是悬崖边舞蹈的节拍。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蜀地夜露的微凉和香料燃烧的燥热,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诸位!”杨国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裂了死寂。

那声音里饱含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心悸的悲怆与激昂,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发出的泣血呐喊,“长安——沦陷了!宫阙蒙尘,宗庙泣血!圣驾——播迁西狩!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大唐,到了悬崖边上!”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紫檀木案几上!

“砰!”一声巨响!案几上的金樽玉盏齐齐一跳,碰撞出清脆又惊惶的哀鸣。

离得最近的几位家主身体剧颤,杯中酒液泼洒出来,濡湿了华美的衣襟,却无人敢动。

他刻意停顿,让“圣驾播迁”这四个字带来的巨大恐惧感,像瘟疫一样在每个人心中疯狂发酵、蔓延。

他看到不少人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惶。

这正是他需要的土壤——恐惧的沃土,才能催生他想要的果实。

“然!”杨国忠陡然将音调再拔高一度,眼中爆射出狂热而精明的光芒,仿佛在绝望的深渊中抓住了一根金灿灿的、足以救命的稻草!“天佑大唐!祖宗庇佑!延王殿下,圣人之嫡脉,真龙之嗣!已承天意,奉密诏入蜀!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他猛地从宽大的紫袍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绢帛质地古旧,边缘甚至有些许磨损和微不可察的虫蛀小孔,透着一股精心炮制的沧桑感。

但最刺目、最攫取人心魄的,是那方盖在绢帛中央的鲜红玺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朱砂的颜色在满堂辉煌烛火的照耀下,红得近乎妖异,如同刚刚凝固的、还带着体温的鲜血,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

“嘶——”

“啊!”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仿佛整个大厅的空气都被瞬间抽空。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那卷黄绢上,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锦江王氏的老太爷王嵩,这位在蜀地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耆老,手中的玉杯“当啷”一声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昂贵的酒液如同血泪般四溅,但他浑然不觉,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只是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象征至高权力的鲜红。

他身边侍立的儿子王焕,下意识想去搀扶,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半空,同样被那“传国玉玺”的印记震慑得失了魂魄。

杨国忠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无限悲痛、无比忠诚以及肩负重任的凝重神情,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灵煎熬。

他用一种近乎泣血般的、颤抖而激昂的语调,开始宣读那份由他与心腹幕僚(阴鸷精明的崔景负责构陷裴徽罪状,善于伪造文书、精通古物作旧的陈涛负责炮制实物)在行宫最隐秘的偏殿里,苦熬了数个不眠之夜,反复推敲、字斟句酌伪造的“遗诏”:

“诏曰:‘朕感疾沉疴,沉疴难起,恐天命不永,难继宗庙社稷之重。皇儿李玢,天资仁孝,聪慧明敏,深肖朕躬,可承大统。着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国忠为辅政大臣,护佑新君,匡扶社稷,整饬纲纪,待驱除逆贼,廓清寰宇,再整河山!’”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打在众人的心头。这“密诏”的内容,是他们反复推敲,结合马嵬驿兵变前夜的时间点,力求在“合理性”与“紧迫性”上做到天衣无缝。

查阅无数旧档模仿笔迹口吻,寻来陈年宫廷御用绢帛用药水浸泡做旧,甚至不惜代价,由陈涛以近乎失传的古法,耗费一块上等美玉,秘密篆刻了这方足以乱真的玉玺!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此刻——直击这些地方豪强内心最深处的权力欲望和对“正统”近乎本能的敬畏!

效果是爆炸性的,远超杨国忠的预期。

席间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瞬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压抑的惊呼变成了难以控制的低语、交头接耳,怀疑、震惊、狂喜、恐惧、贪婪……无数种激烈的情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上交织变幻,面具纷纷碎裂。

锦江王氏家主王嵩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方玺印,心中翻江倒海,惊涛拍岸!

拥立新帝!这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王家若能在此时押对宝,成为从龙第一功臣,蜀中乃至整个西南,谁还敢撄其锋?

百年的基业将迎来前所未有的辉煌,甚至……染指中原也未可知!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太师椅的黄花梨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入木头里。

但心底最深处,一丝疑虑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探出头:杨国忠,此人狼藉声名,刻薄寡恩,可信否?

这诏书……当真是真的?

为何偏偏是名不见经传的延王?

那玉玺的红色,红得……太过刺眼!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脱口而出的附和,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蜀郡防御使李晟,这位掌握着成都部分兵权的武将,浓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对杨国忠素无好感,深知此人手段狠辣,更在马嵬驿亲眼目睹其亲信被愤怒的军士撕碎!

这密诏来得太过蹊跷!

时机巧合得令人心惊!

延王李玢?一个从未听说有何贤名、甚至有些怯懦的皇子,怎会在马嵬驿兵变前夜被秘密指定?

这背后,杨国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但……若这诏书是真的呢?那便是天命所归!

他瞥了一眼周围那些被“三公九卿”、“裂土封侯”烧得双眼放光、呼吸急促的同僚和豪强,内心剧烈挣扎,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裴徽确实可恨,但依附眼前这条毒蛇,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的手悄悄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

更多的人则被那赤裸裸的许诺——“三公之位,九卿之尊,虚席以待!裂土封侯,荫庇子孙,与国同休!”烧得头脑发热,理智的堤坝在泼天富贵的洪流前摇摇欲坠。

窃窃私语中,“国公”、“封地”、“中原膏腴”、“丹书铁券”等词汇如同魔咒般不断蹦出,眼神中的贪婪和野心几乎要化为实质,溢满整个厅堂。

拥立之功,这是足以让一个家族跨越数代积累、一跃成为新朝真正核心的登天捷径!

几个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甚至激动得面红耳赤,拳头紧握,恨不得立刻追随“正统”杀回中原。

杨国忠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连连,毒蜘蛛的獠牙在暗处闪着寒光。

他知道,火候已到巅峰,是时候浇上最后一瓢滚油了。

他猛地将“密诏”高高举起,手臂绷直,让那刺目的明黄和妖异的朱红暴露在每一道目光之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煽动性,如同在点燃一堆干柴:

“裴徽逆贼!名为平叛,实为篡逆!其矫诏自立,屠戮宗室,残害忠良,更勾结妖人黄巢,祸乱天下,荼毒生灵!其罪罄竹难书,天地不容!神人共愤!”

他每说一桩“罪状”,声音就拔高一分,激愤的手势配合着狰狞的表情,仿佛要将远在中原的裴徽生吞活剥,撕成碎片!

厅内气氛被他煽动得更加狂热,那些本就激动的年轻官员和世家子,脸上已现出同仇敌忾的激愤之色,仿佛裴徽和黄巢就在眼前。

“今延王殿下,乃圣人亲笔御封,天命所归之正统所在!蜀地,山川险固,民殷国富,实乃王业复兴之基!吾等世受国恩,食君之禄,岂能坐视神器蒙尘,奸佞当道?”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脸,“当奉诏讨逆,举义旗,清君侧!光复神京,迎还圣驾!此乃忠臣义士,不世之功业!”

紧接着,他描绘的蓝图更加诱人,更加具体,如同在饥渴的群狼面前抛下血淋淋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鲜肉:

“诸位!待新君登基,乾坤再造之日,蜀中诸公,皆乃开国元勋,擎天玉柱!三公之位(他目光特意在王嵩等几个顶级家主脸上停留),九卿之尊(目光扫过几位实权官员),虚席以待!裂土封侯,荫庇子孙,与国同休!”

他的目光转向那些掌握着钱粮命脉的豪强,“天府之国,钱粮甲于天下!以此为基,厉兵秣马,何愁逆贼不灭?届时,中原膏腴之地,关中沃野千里,任由诸位取之!良田美宅,盐铁商路,尽归有功之臣!此乃再造社稷之功,青史彪炳之业!千载之下,犹闻尔等英名!”

他反复强调李玢的“正统”身份(“圣人嫡脉,密诏传位,天命所归!”)和裴徽的“篡逆”本质(“勾结黄巢,祸乱天下,人神共弃!”),将这场赤裸裸的政治投机和权力赌博,彻底粉饰成一场正义凛然的“奉诏讨逆”:

“我等非是造反,乃是奉先帝遗诏,讨伐国贼,匡扶正统!天下忠义之士,闻此义举,必将箪食壶浆,云集响应!此乃顺天应人之举!大势所趋,沛然莫御!”

在杨国忠舌灿莲花、威逼(不断强调裴徽和黄巢的威胁近在咫尺,蜀地孤悬难保)利诱(泼天富贵,青史留名)的轮番轰炸之下,加上手中那卷“密诏”和端坐在行宫深处那个“正统皇子”李玢这两张看似无可辩驳的王牌,蜀中官员和豪强们本就不甚坚固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彻底冲垮、粉碎!

王嵩第一个起身。

他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老人的颤巍巍,但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离席,走到大厅中央,对着杨国忠手中高举的“密诏”,也对着杨国忠本人,深深拜倒在地,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金砖。

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为之的颤抖:“臣王嵩,世受皇恩,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延王殿下,辅佐杨相,讨逆勤王,光复大唐!重振乾坤!”

他这一拜,沉重而清晰,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关键的多米诺骨牌。

李晟内心挣扎如沸。

理智在尖叫危险,但现实冰冷如刀。

他看着周围那些平日里或矜持、或傲慢的同僚和豪强,此刻在王嵩的带领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纷纷离席下拜,黑压压跪倒一片。

他感受到杨国忠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在问:你,是友是敌?他深知,此刻若不表态,恐怕无法活着走出这个灯火辉煌的修罗场。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重重地单膝跪地,铁甲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抱拳沉声道:“末将李晟,愿听杨相调遣!讨逆护驾,万死不辞!”

声音低沉有力,却掩不住深处那一丝屈从和巨大的无奈。

他跪下的不是杨国忠,是那卷明黄的绢帛和那抹刺目的朱红。

“愿追随延王殿下!愿听杨相号令!讨逆勤王!光复大唐!”

“臣等附议!”

“誓死效忠!”

效忠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大厅,带着狂热、恐惧、投机和随波逐流。

黑压压的人群匍匐在杨国忠脚下,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华丽的地毯和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杨国忠看着脚下匍匐的人群,紫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算计和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成了!这关键的第一步,他赌赢了!毒蜘蛛的网,终于牢牢罩住了蜀地!

……

成都府,这座西南重镇,迅速被纳入杨国忠的绝对掌控之中,俨然成了一个以“延王监国”为名的新“小朝廷”雏形。

政令以“监国令旨”的形式从行宫发出,比昔日长安的圣旨传达得还要迅疾、还要不容置疑。

行宫门口车马如龙,各地官员络绎不绝,一派虚假的“中兴”繁忙。

李晟等将领被“委以重任”,李晟甚至被加封了一个“讨逆先锋使”的虚衔。

然而,他们身边很快就被安插了杨国忠的心腹亲信担任“监军”或“副将”,名为协助,实为监视。

蜀军被紧急整编,打散重组,大量中低级军官被撤换,掺入杨国忠带来的少量精锐亲兵作为骨干和眼线。

校场上日夜喧嚣,操练声震天,军官的呵斥声伴随着皮鞭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