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蜀地风云(第2页)

打造兵甲的工匠营炉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昼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腥味、焦炭味和工匠们的汗臭味。

巨大的粮仓被强行打开,囤积的蜀米、盐铁被源源不断征调出来。杨国忠以“讨逆军需”的名义,向各大世家“借”粮,实则是摊派勒索。

王嵩等人虽心中肉痛,更有被当肥羊宰割的不快,但想到杨国忠许诺的“未来回报”,也只能咬牙认下,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行宫正殿被匆忙布置成临时朝堂。

明黄的帷幕挂起,粗糙赶制的仪仗排列两旁,象征皇权的金瓜钺斧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殿内弥漫着新漆和木料的味道,掩盖不住仓促和简陋。

行宫深处,一间被严密看守、窗户都用厚帘遮住的偏殿内,李玢如同一个精美而脆弱的提线木偶。

他被几名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宦官强行套上了一件连夜赶制出来的明黄袍服。那袍服的尺寸略不合身,肩膀有些紧,下摆又稍长,金线绣制的粗糙龙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僵硬而诡异。

烛光摇曳,映照着李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昔日长安梨园听曲、曲江宴游的繁华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脑中纷乱闪现,最终被马嵬驿的鲜血和刀光取代,又被眼前这冰冷的囚笼彻底冻结。

华服包裹着他年轻却已显单薄的身体,非但不能增添半分威严,反而更衬出他的无助与脆弱。

那点被杨国忠强行灌输、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天命所归”的虚火,早已在现实的残酷和杨国忠那无处不在的、严厉如刀的目光下彻底熄灭。

他感觉自己像个精致的囚徒,比在马嵬驿时更加绝望。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杨国忠带着幕僚崔景走了进来。

李玢像被针刺一般,猛地从恍惚中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腰背,努力想让僵硬的肩膀显得宽阔一些,脸上挤出一丝僵硬刻板的、模仿记忆中父皇神态的“帝王威仪”。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发紧,最终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只能麻木地对着杨国忠递过来的所谓“奏章”点头。

他的内心深处,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对长安温柔繁华的无尽眷恋,那些丝竹管弦、父慈子孝(尽管并不多)的片段,如今成了噬心的毒药。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位“感疾沉疴”的皇帝如今身在何方,处境如何。

每次想到此,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蜀地的官员豪强们,也绝非铁板一块。

表面的服从与喧嚣的“复兴”景象下,暗流汹涌,各怀鬼胎。

王嵩虽然带头投靠,但王嵩回到自己那守卫森严、庭院深深的锦江王氏府邸后,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长子王焕和两个心腹族老。

在祖宗牌位香烟缭绕的密室中,他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精光:“杨国忠此人,狼子野心,刻薄寡恩,翻脸无情!今日能许我等泼天富贵,他日得势,未必不会过河拆桥,甚至拿我等开刀以儆效尤!裴徽、黄巢固然是虎狼,这杨国忠,亦非善类!”

他枯瘦的手指敲击着紫檀桌面,“拥立之功要争,家族利益更要保!焕儿,你亲自去,牢牢控制住交到我们手里的那三营新编军!还有,蜀锦、盐井、通往南诏的那几条商路,必须死死攥在王家手里!这是我们的本钱,也是将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寒光。

军营中,李晟在杨国忠派来的“监军”面前表现得极为恭顺,汇报军务一丝不苟,操练士卒格外卖力。

但夜深人静,回到自己的营房,他会独自坐在油灯下,一遍遍擦拭着自己那柄跟随多年的横刀。

冰冷的刀锋映照着他复杂而沉郁的眼神。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变数——或许是皇帝的确切消息,或许是裴徽大军的动向,或许是杨国忠内部生变。

他通过绝对信任的老部下,以巡查防务为名,秘密联络了几位同样手握实权、对杨国忠心存疑虑的旧部。

他们之间的联络极其隐秘,只用眼神和早已约定的暗语。

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

更多的小世家和地方官员,则采取了首鼠两端的态度。

一面虚与委蛇地应付杨国忠的征粮征丁,表现得忠心耿耿;一面却偷偷派出心腹家仆,扮作商贩或流民,沿着不同的路径,千方百计打探中原的确切消息、裴徽的动向、黄巢的势力范围。

更有甚者,如靠近剑南道(鲜于仲通带着近万嫡系人马逃回剑南道,自封为节度使,控制了大部分剑南道)边缘的几个县令,暗中与邻近州府互通消息,甚至将杨国忠在蜀中“另立中央”的情报,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试图传递给名义上仍是唐臣、手握重兵的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其中一名信使在穿越边境密林时,被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截杀,尸体抛入深涧,消息石沉大海,只留下一丝不祥的阴影。

……

……

杨国忠何等精明狡诈,他深知这些蜀地豪强并非真心归附,更清楚仅靠蜀地一隅之力,绝难撼动已占据大半个北方、挟持朝廷(或另立朝廷?)的裴徽,更遑论还有那个席卷中原、如同蝗灾般吞噬一切的黄巢。

他需要外援,需要那些在中原、河北被裴徽和黄巢逼得走投无路、根基动摇却仍有巨大潜在力量和声望号召力的世家门阀——尤其是“五姓七宗”的残存力量。

这些高门大族,对“正统”的执着近乎信仰,对自身超然地位的维护更是刻入骨髓,或许能成为他撬动整个天下局面的最强有力的杠杆。

他还需要派人与南诏和吐蕃乃至契丹人联络……

而剑南道的鲜于仲通就更不用说了。

在行宫最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如豆孤灯的密室中,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杨国忠亲自口述,由他最信任、心思也最为阴沉的幕僚崔景执笔。

崔景的手很稳,但笔下字迹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和蛊惑人心的魔力。

信的内容极尽恳切悲情:“国事维艰,逆贼篡国,宗庙倾危,神器蒙尘!延王殿下,先帝密诏所托,正统所在,今于蜀中承天景命,然独木难支,四顾茫茫……”。

又暗含尖锐的威逼:“裴贼凶残,视士族如草芥;黄巢肆虐,所过之处,衣冠屠戮殆尽!天下板荡,非同心戮力不能存续!若坐视正统蒙尘,则天下士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以及赤裸裸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利诱:“新朝肇基,百废待兴!待扫清寰宇,廓清环宇,凡拥立功臣,必以三公之位、膏腴之地、丹书铁券酬之!使家门显赫,百世流芳,与国同休!”。

每封信的末尾,都郑重其事地加盖上了那方新刻的“延王监国印玺”的鲜红印记,如同一个沉重的承诺,也像一个滴血的烙印。

数十名精心挑选的心腹死士,被召集到密室。

他们褪下军服或官衣,换上商旅或流民的破旧衣衫,脸上涂抹上尘土和菜色。

密封好的蜡丸被小心地藏入特制竹杖的中空夹层,或是缝进破旧棉袄的夹层,或是嵌入不起眼的货物之中。

杨国忠亲自在密室中为他们送行,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但都写满决绝的脸。

他只给了冰冷而残酷的命令:“信在人在,信失人亡。将蜀中的‘天命’与‘希望’,送到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该送的人手中。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死士们无声叩首,眼神坚毅如铁。

随即,他们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在最深的夜色掩护下,由不同的秘密出口(废弃水道、伪装成柴房的暗门)悄然离开成都城,向着不同的方向,扑向危机四伏的中原大地。

其中一名绰号“黑鹞”的死士首领,身形瘦小精悍,目光如鹰。

在翻越城墙时,他如同壁虎般紧贴阴影,敏锐的感官让他察觉到下方暗巷中似乎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他心中一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影子……是野猫?还是……?任务紧急,容不得他细查,只能将这份不祥的疑虑狠狠压在心底,加速消失在城外浓墨般的夜色和起伏的山峦剪影之中。

他不知道,在他身影消失后,暗巷的阴影里,一个同样融入黑暗的身影悄然显出身形,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即也无声地隐去。

……

信使们的身影,如同投入怒海的小舟,消失在蜀道的崇山峻岭与中原的烽烟之中。

成都城内,杨国忠营造的“王业复兴”景象依旧喧嚣鼎沸。

军队在尘土飞扬中操练,口号震天;工匠在炉火旁挥汗如雨,打造着兵器甲胄;官员们在“监国行辕”中进进出出,捧着文书,步履匆匆。

但这虚假的繁荣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宫殿,根基摇摇欲坠,每一份热闹都透着一股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

行宫里,那位木偶般的“延王”李玢,在又一次如同酷刑般的“接见”了几位前来表忠心的官员后,身心俱疲地瘫坐在那张冰冷坚硬的“龙椅”上。

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手腕上几道被绳索捆绑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淤痕,那是前几日他试图反抗、不愿配合“演戏”时留下的印记。

烛泪缓缓堆积,如同他心中凝固的绝望。

而在锦江王氏的深宅深处,王嵩独自一人跪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里。

檀香袅袅,他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低声祷祝:“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王嵩,为保家族基业,行此险招……望祖宗庇佑,使我王氏于乱世中,得窥登天之路……亦或……保全血脉……”

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既有对泼天富贵权势的炽热渴望,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未知命运的深深不安。

他知道,赌局已经开始,身家性命、百年基业都已押上。

是登临绝顶,睥睨天下,还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答案,或许就系于那些飞向五姓七宗残存据点的密信,能否激起他期待的、足以翻覆天下的惊涛骇浪。

蜀地的天空,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喧嚣而脆弱的“复兴”之城上。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暴雨来临前特有的土腥味。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隐隐的雷鸣。

……

……

秦岭深处,千年的时光仿佛凝固在这片原始的山林里。

古木参天,虬枝盘结,如同沉默的巨人,用它们嶙峋的臂膀将本就狭窄的天空粗暴地切割成无数碎片。

浓厚的云雾,不似寻常水汽,倒像是拥有生命的活物,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间翻涌、流淌、吞噬。

它们时而贪婪地将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虬枝彻底吞没,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

时而又吝啬地裂开一道缝隙,惊鸿一瞥地露出下方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绝壁,那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巨兽的咽喉,无声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带着刺骨的阴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路者的胸口。

浓重的腐殖质气味、湿滑苔藓的土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深山幽寂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渗入骨髓。

脚下是仅容一人一骑通过的狭窄栈道,木板早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脆弱不堪,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奔腾咆哮的嘉陵江。

那江水宛如暴怒的巨龙,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在万丈深渊之下疯狂撞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飞溅的白色浪沫,如同巨兽喷吐的毒涎,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冰冷的岩壁。

这些悬挂在绝壁上的蜀道,曾是连接天府之国与烽烟中原的命脉,无数商旅、军卒、文人墨客曾在此留下足迹与传说。

如今,战火阻隔,人迹罕至,它们被时光遗忘,被藤蔓缠绕,却悄然蜕变成了天然的杀戮场——冰冷、险峻、杀机四伏。

在这片死亡阴影笼罩的秘境中,几支装扮各异、却无不透露出世家门阀特有矜贵与难以掩饰焦虑的队伍,正艰难跋涉。

最醒目的当属范阳卢氏的车队。

四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健马,喷着响鼻,奋力拉着中间一辆装饰得极为雅致的油壁车。

车身以名贵的楠木打造,漆色温润,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车窗垂着半透明的轻纱,隔绝着外界的尘嚣与窥探。

车内,卢氏嫡子卢文若端坐其中。

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一身月白蜀锦长衫衬得他愈发风姿卓绝,仿佛浊世中的一泓清泉。

他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个用金丝楠木盒盛放的卷轴,盒盖上“劝进表”三个鎏金小字在车厢内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的眼神投向窗外翻涌的云雾,带着对成都那座行在的无限憧憬,但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眼底深处悄然涌动。

那卷《劝进表》,既是晋升之阶,亦是悬顶之剑。车外栈道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脚下深渊传来的恐怖咆哮,让他握着卷轴的手指微微收紧。

“阿忠,”卢文若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抑扬顿挫,努力维持着从容,对着车旁骑马护卫的健仆首领道,“过了前头那明月峡栈道,离成都便不远了吧?这蜀道之险,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古人‘难于上青天’之叹,诚不欺我。”

那名叫阿忠的护卫首领,身材魁梧如铁塔,太阳穴高高鼓起,古铜色的脸庞上刻满风霜。

他闻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两侧刀削斧劈般的峭壁和脚下翻滚的白浪,沉声道:“公子安心,栈道虽险,但属下已命兄弟们日夜检修加固,必保公子周全无虞。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此地过于险峻,头顶悬石,脚下深渊,万望公子切莫探头张望,以免惊了马匹或……引来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