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恐慌且狠毒的杨国忠

成都,行宫(原剑南节度使府邸)

深秋,午后。

天空,是凝固的铅灰色,厚重得令人窒息,吝啬地将阳光滤成一种病态的昏黄,投射在飞檐斗拱之上,拉出扭曲而狰狞的阴影。

空气粘稠如凝固的桐油,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额外的气力,吸进去的是灼热,呼出来的,却是从骨髓深处、从朽木梁柱缝隙、从每一个因惶恐而瑟缩的灵魂里,丝丝缕缕渗出的、无可救药的腐朽气息。

这气息无声地宣告着:大厦将倾。

殿宇之内,依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低垂的蜀锦华幔,用金丝银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龙凤,却在摇曳的烛火下褪尽了威严,只余下一种垂死的、徒有其表的华丽。

巨大的鎏金香炉中,金兽口中喷吐的龙涎香浓郁得化不开,甜腻得令人作呕。

它徒劳地翻滚升腾,试图驱散弥漫在殿内每一个角落的恐慌与阴霾,却只让那无形的沉重感更加凝实,仿佛给每个人的肩膀都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山。

殿门深处,杨国忠背对众人,如同一尊深紫色的、僵硬的雕像,负手矗立在悬挂于墙上的巨大蜀地舆图前。

那身象征最高权柄的深紫色蟒袍,此刻更像是沉重的枷锁。

舆图上,山川险峻,河流纵横,曾经在他眼中是进可攻退可守、成就帝王霸业的龙兴之地,如今却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蛛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保养得宜、白皙光滑的脸庞,此刻肌肉扭曲,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起蜿蜒,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触目惊心的血丝。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中央那个用朱砂点出的、刺目得如同滴血的红点上——长安。

那目光,充满了怨毒、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冰凉的恐惧。

死寂,是此刻唯一的声音,沉重得能压碎人的耳膜。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一声尖利如同夜枭啼鸣的咆哮,骤然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杨国忠猛地转身,紫袍下摆带起一阵阴冷的旋风。

他手中那份被揉捏得如同腌菜、早已失去形状的“天工快报”,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啪!”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纸张散开,头版上,裴徽那张年轻、英挺、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画像,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最锋利的嘲讽,瞬间刺得杨国忠双目灼痛。

画像下方,一行行粗黑的大字,则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尖,烙下屈辱与绝望的印记:

“诛杀安逆,乾坤初定!”

“身世大白,民心所向!”

“昏君禅位,天命所归!”

“七宗五姓叛国铁证昭昭!”

“延王身份,惊天大伪!”

“裴徽!裴徽!!”杨国忠的胸膛剧烈起伏,紫袍下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筛糠般颤抖。

他感觉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的铁锈味,几乎要呕出血来。

快报散开的纸张上,清晰地印着那些他以为早已随着长安太极宫那场滔天大火化为飞灰的“密信”影印件、钱粮账簿的片段、关键人证栩栩如生的画像……

而最让他肝胆俱裂、魂飞魄散的,是那份“禅位密旨”的影印件和揭露假延王身份的详尽证据链——那清晰得令人发指的胎记对比图、接生稳婆按着手印的证词、昔日王府旧仆惟妙惟肖的画像与口供……

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向他杨国忠赖以立足、号令天下的“大义”根基,誓要将他彻底钉在遗臭万年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取代。

下首侍立的几个心腹幕僚和侥幸随他逃入蜀中的旧部,个个面如金纸,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淌下,浸透了官服的内衬,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汗水的酸馊气,与浓郁的龙涎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殿角巨大的青铜冰鉴里,冰块早已融化殆尽,只剩下几缕若有若无的凉气,徒劳地挣扎着,更衬得人心燥热难安,如同置身蒸笼。

“相……相爷息怒……”一个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臣,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声音抖得不成调子,仿佛秋风中的枯叶。

他是当初从长安城逃出来的,前些天自己跑到蜀地,特意投奔杨国忠,只因他本就是杨忠的老班底之一,礼部侍郎郑畋。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散落的“天工快报”,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

“当务之急,是……是稳住人心,速速……速速反击此等污蔑啊!否则,蜀中……蜀中人心浮动,根基……根基亦将不稳啊!”

他手中的拐杖,在地砖上敲击出细微而急促的哒哒声,暴露了内心的极度恐慌。

“反击?如何反击?!”杨国忠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凶光毕露的眼睛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受伤猛兽,带着择人而噬的疯狂,狠狠地扫视着殿内众人。

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像被毒蛇盯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

“裴徽小儿掌控着‘天工快报’,那是什么?那是天下喉舌!其传播之速,覆盖之广,远超我等想象!一夜之间,蜀中妇孺皆知!你们听听!听听外面!”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紧闭的、厚重的朱漆殿门。

殿外,隐隐传来成都街市特有的喧嚣。

但这喧嚣声中,此刻却夹杂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压抑的议论声浪,如同无数细小的、不安分的溪流在黑暗的地下汇聚、涌动,虽然隔着厚重的宫墙和殿门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那股躁动不安、人心惶惶的气息,却如同实质的烟雾般清晰地渗透进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钻进每个人的心里。

杨国忠仿佛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字眼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反复撞击着他的耳膜:“立节郡王”、“昏君”、“假延王”、“禅位”、“七宗五姓”、“叛国”……

“蜀道虽险,却挡不住这漫天飞舞的纸片!

如今成都城内,市井流言如野火燎原!

那些原本依附我们的蜀地官员、豪强,眼神都开始闪烁了!

他们的腰杆子,软了!

还有那些愚民……”杨国忠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碎冰碴。

他想起昨日心腹密探的急报,有孩童在街头巷尾拍手唱起了新编的俚谣:“天工报,真奇妙,昏君跑,假王跳,立节郡王万民笑!”

虽然密探很快驱散了孩童,但那种子,那可怕的、动摇根基的种子,已经借着童谣的翅膀,深深地种下了!

他恨得几乎咬碎后槽牙,牙龈渗出血腥味,“裴徽……他在蜀中到底埋了多少钉子?!连长安那场大火都没烧干净?!这蜀地,还是不是我杨国忠的蜀地?!”

“相爷!”一个年轻而带着一股狠厉之气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掌管机宜文字的心腹幕僚陈延庆,年约三十,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殿内令人窒息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然后猛地踏前一步,拱手道,语速快而清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裴徽能伪造‘密旨’,混淆视听,我们为何不能?他能掌控关洛舆论,我们难道就不能在蜀中另起炉灶,掌握我们自己的话语权?蜀道艰难,正是天赐之险!此乃我等的天然屏障!请相爷即刻下令!”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条理分明地抛出计划:

“第一,锁喉!封锁所有通往关中的要隘——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阴平道!增派最可靠的心腹重兵,由杨子钊将军亲自督办!”

“抽调最精锐的牙兵,携带强弓劲弩、滚木礌石,扼守所有入蜀孔道!布设鹿角、蒺藜,挖断栈道!凡形迹可疑者,携带片纸只字者,尤其是‘天工快报’,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士绅,视同通敌,无需审问,立斩不赦!悬首于关隘,以儆效尤!”

“凡在蜀中传播裴贼谣言、动摇军心民心者,无论何人,诛连九族!我们要让蜀中,成为只闻‘讨逆’之声、只遵延王殿下号令的铁桶江山!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传递消息!”

“第二,吠日!请延王殿下即刻颁下‘讨逆诏书’!诏告蜀中军民,痛斥裴徽弑君篡位(指李隆基‘被禅位’)、屠戮忠良(指七宗五姓)、勾结流寇(黄巢)、伪造圣旨、混淆皇室血脉!”

“将他塑造成比安禄山更甚十倍的国贼巨奸!将‘天工快报’所刊一切斥为无耻伪造!”

“重点强调他勾结黄巢、屠戮士族、动摇国本、祸乱天下!我们要用更响亮、更密集的声音,压过裴徽的妖言!”

“这份诏书,言辞务必痛切,气势务必磅礴,要能点燃蜀中军民同仇敌忾之心!郑侍郎德高望重,文采斐然,主笔最为妥当,属下不才,愿为润色,今日之内必须颁行天下!”

说到这里,陈延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瞥向殿内深处一个光线最为晦暗的角落。

那里,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座椅上,蜷缩着一个身着亲王四爪蟒袍的身影——延王李玢。

他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仿佛灵魂已被那“天工快报”上骇人的真相彻底抽走。

华丽的蟒袍穿在他瘦削的身体上,显得异常宽大和沉重,仿佛随时会将他压垮。

他手中,紧紧攥着另一份早已被冷汗浸透、字迹模糊晕染的“天工快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

那触目惊心的“胎记对比图”——位置、形状、大小,分毫不差!还有那“旧仆证词”描述的细节——他幼时淘气摔伤的疤痕位置、乳母的小名……都太真了!

真得让他毛骨悚然!

即使他心底深处某个角落知道自己是真的,此刻也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赝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下人面前,随时会被汹涌而来的“忠义”之潮撕成碎片,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