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长安的风已经吹到(第2页)
在船头和船尾,他们草草架起从武库搬来的、布满灰尘和锈迹的老旧床弩。
这些仓促改造出来的“战舰”,模样怪异扭曲,船体臃肿不堪,新钉的木板参差不齐,架设的床弩歪歪斜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浪就能将它们肢解。
它们漂浮在浑浊的江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敷衍与脆弱,像极了永王李璘那根基浅薄、一戳即破的野心。
永王府内,烛火彻夜不熄。
一群被李璘网罗来的落魄文人、刀笔吏,正点着油灯熬红了眼。
他们搜肠刮肚,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词汇,炮制着一篇篇辞藻华丽、极尽渲染之能事的“讨裴逆檄文”。
“裴逆徽者,本山野贱奴,沐猴而冠!伪造身世,欺世盗名!弑君篡位,人神共愤!其罪一也!”一个山羊胡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念着草稿。
“勾结流寇,祸乱州郡,屠戮士绅,掘我大唐根基!其罪二也!”另一个中年文吏奋笔疾书。
“屠戮宗室,灭绝人伦!永平郡王、安陆郡王……多少龙子凤孙惨遭其毒手!此乃禽兽之行!其罪三也!”第三人声音哽咽,仿佛真有切肤之痛。
“更兼推行暴政,苛捐杂税,民不聊生!此獠不除,国将不国!永王殿下,上承天命,下顺民心,起兵讨逆,光复社稷!凡我大唐忠义之士,当共讨之!”最后的总结,声嘶力竭,充满了煽动性。
这些精心炮制的檄文被誊抄无数份,张贴在城门、市集最显眼处。
更有嗓门洪亮的兵士,手持檄文,在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高声朗读,唾沫横飞,声嘶力竭,力图将这仇恨的种子撒遍每个角落。
与此同时,一道冰冷的枷锁骤然落下。衙役兵丁四处张贴告示,凶神恶煞地宣布:
“即日起,严禁传播‘天工快报’妖言!严禁议论裴逆伪绩!违者,以通敌罪论处,格杀勿论!”
肃杀的气氛瞬间冻结了城市。
城门口,新竖起的几根高杆上,赫然挂着几颗已经发黑、面目狰狞的人头!
乌鸦盘旋其上,发出不祥的啼叫。
那是昨天试图在茶馆议论裴徽在河北打了胜仗的几个“不知死活”的商人。
血淋淋的警告,让所有人心胆俱裂。
江陵城内,表面上“讨逆”的声浪喧嚣震天,敲锣打鼓,口号震耳欲聋。
然而在那些紧闭的门户后、在喧嚣的缝隙里,弥漫着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茶馆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看着窗外飘过的“讨逆”旗帜,忧心忡忡地低语:“唉……那裴郡王确是为国灭了叛军啊……百姓或许……”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茶客脸色剧变,猛地扑过来死死捂住他的嘴,惊恐万分地四下张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张夫子!慎言!慎言啊!您……您不要命了?!看……看外面!”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窗外高杆上模糊的人头轮廓。
在这片由野心家的狂想、豪强的算计、底层民众的血泪共同编织的喧嚣与压抑之下,冰冷的阴影如同潜伏在浑浊江底的鳄鱼,从未离去。
……
江陵城西,“云来客栈”。
这家门面普通、客流混杂的客栈毫不起眼。
二楼一间临街的雅间,窗户开着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一个身着半旧青衫、做寻常行商打扮的中年人,正凭窗而立。
他面容极其普通,颧骨微高,肤色微黄,属于丢进人堆就瞬间消失的那种。
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此刻正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下方街道上喧嚣的募兵点和行色匆匆、面带忧色的行人。
他是不良府在荆襄地区的最高负责人,代号“江鲤”。
他呼吸平稳悠长,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窗棂,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嗒……嗒……嗒……”声。
这细微的节奏,是他高速运转大脑时的习惯,每一个“嗒”声,都仿佛在计算着城中的一丝气流变化。
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精干利索、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合上门。
他动作麻利,眼神机警,正是代号“鹞子”的得力手下。
“头儿,”“鹞子”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而清晰,如同精确的报告机器,“目标(李璘)已正式打出旗号,檄文内容极度煽动,核心围绕‘宗室血案’和裴帅所谓‘暴政’,旨在激起士族恐慌和底层对现状不满。”
“城东募兵点今日新增登记两千一百三十七人,成分极杂:流民约占六成,市井无赖、地痞流氓三成,逃兵及少量破产手工业者一成。”
“士气纯粹靠钱粮刺激维持,队列混乱,相互推搡谩骂,战力……不堪入目。”
“鹞子”顿了顿,继续道:“杜家私兵已集结完毕,约三千人,装备精良(刀甲齐备,部分有皮甲),分驻城内粮仓、武库、王府外围及四处城门。”
“蒙骞所部蛮兵两千二百人左右,悍勇好斗,但军纪极差,酗酒滋事不断,现主要充任城墙工地的监工和城内弹压巡逻。”
“征粮令执行严苛,已覆盖荆襄主要产粮十六县,重点在杜家控制的云梦泽周边。民怨沸腾,小规模冲突已发生七起,杜家出动私兵弹压,死三人,伤数十。”
“周家船厂日夜三班倒,征调大小民船九十八艘,改造进度约三成。工艺极其粗糙,加固木板厚薄不均,床弩固定不稳,所谓‘战舰’形同儿戏,水上战力……几近于无。”
“另外,蒙骞手下两个百夫长昨夜为争抢一个酒馆女子,当街斗殴,死一人,伤数人,被蒙骞强行压下。”
“江鲤”静静听着,敲击窗棂的手指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但眼神深处,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不断闪烁、分析、计算着每一个信息的分量。
“卢植那老狐狸呢?”他开口问道,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江底的暗流涌动,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目标卢植,仍在永王府内‘养病’,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鹞子迅速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每日申时前后,必有密信由其贴身小厮‘卢安’送至城南‘锦绣祥’绸缎庄后院。”
“绸缎庄掌柜卢福,确认是卢氏旁支,表面经营,实为联络点。”
“我们的人成功截获过两次传递过程。信笺使用三层特制油纸密封,外层为普通家书问候,内层密信……”
鹞子从怀里摸出一张极小、几乎透明的薄纸片,上面是密密麻麻、排列奇特的墨点。
“用的是‘燕山残雪’密本加密,极其复杂,非核心人员无法掌握。目前只零星破译出几个关键词:‘江南已动’、‘火势可期’、‘速决河北’、‘勿惜代价’。”
“速决河北?”江鲤敲击窗棂的手指骤然停下!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刀锋出鞘的刹那寒芒,整个雅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哼,果然如此!”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讥诮,那弧度如同死神的镰刀,“
卢承嗣这老匹夫!他是想用李璘这颗棋子,在江南点起这把虚张声势的大火,吸引我们的目光,牵制我们的力量,甚至……反咬一口!”
他几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好一个驱虎吞狼,金蝉脱壳!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叮当响!”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混乱的募兵景象,手指重新开始敲击窗棂,节奏比之前更快了一分:“继续盯死卢植!他的一举一动,接触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王府里送饭的丫鬟,都要记录在案,分析关联。”
“那三家豪强,特别是他们之间的钱粮往来、兵力调动、物资囤积的精确位置和数量,务必摸清!”
“杜家的粮仓,给我画出分布图,标注守卫力量;周家船厂的核心工匠名单,尤其是懂得水战器械和船只改造的,一个都不能漏!还有蒙骞,他和他手下那些蛮兵头目的矛盾,是根导火索,想办法让它‘亮’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另外,征粮引起的民怨,是上好的干柴。我们要让这火星,‘恰到好处’地飘到该点燃的地方,让该听到‘哭声’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要让江陵城内外都闻到这股‘焦糊味’。”
“鹞子”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属下明白!已在云梦泽周边三个征粮最重、杜家管事手段最酷烈的乡里,安排了可靠的‘苦主’。”
“时机一到,他们就会‘逃’到江陵城来,在府衙前和城东最热闹的市集口‘痛陈冤屈’,声音保证洪亮,故事保证凄惨动人,身上的伤也保证……触目惊心。城里的‘耳朵’,属下会确保他们‘听’到。”
“很好。”“江鲤”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混乱喧嚣、如同闹剧般的募兵点。
他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让这位志大才疏、被人当枪使的永王殿下,再尽情地蹦跶一会儿,把他的‘讨逆大业’唱得更响亮些。”
“他蹦得越高,叫得越响,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惨烈,越能惊醒那些装睡的人,越能让躲在幕后的狐狸…露出尾巴。”
他仿佛已经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长安那座森严殿宇内,年轻的郡王殿下正站在巨大的山河舆图前。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裴徽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沉静如渊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