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与颜真卿的三年之约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旧书卷的墨香、陈年木器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主人身上刚直不阿的铁锈味。


 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春秋》竹简泛着幽光,旁边一方端砚里,墨汁半干,像一块凝固的玄冰。


 颜真卿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直如青松,布满岁月刻痕的脸庞如同刀劈斧凿的石像,沉静得近乎冰冷。只有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裴徽。


 裴徽同样站得笔直,年轻的脸上没有半分即将登临九五的骄矜,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沉重。


 他的目光坦诚而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迎向颜真卿那审视的目光。


 他能感受到书房内无处不在的压力,那是颜真卿数十年清名与刚正筑起的无形壁垒。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沉重得如同吸入了铅块。


 “颜公!”裴徽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低沉而有力,如同闷雷滚过云层,“学生今日前来,非为巧言令色,亦非以权势相迫。学生此来,只为向公立下一个赌约!”


 颜真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更深沉了。


 他依旧沉默,静待下文。


 裴徽猛地踏前一步,右手倏然伸出三根手指,动作迅疾如电,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那三根手指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冰冷的紫檀木书案上,虽然没有发出实际的巨响,但那无形的气势,却让颜真卿感觉案几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仿佛有重锤敲击在心房。


 “三年!”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学生向公立下血誓,必做到三件事!若有一件不成,或学生行事有丝毫偏离明君之道,学生甘愿奉上项上人头与这万里江山!”


 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不是权力的欲望,而是一种背负着巨大秘密和沉重责任的孤注一掷。


 “其一!”裴徽的声音陡然变得凛冽,如同北地刮来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瞬间驱散了书房的闷热,让人脊背生寒。


 “必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他右手猛地向下一挥,仿佛挥动无形的巨斧,“彻底剿灭盘踞江南、拥兵自重的李璘!荡平蜀地负隅顽抗的杨国忠余孽!”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大唐舆图,在江南和蜀地狠狠钉住,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


 “使大唐疆域重归一统,政令通达四海!绝不容许任何割据势力裂土分疆,动摇国本!”


 李璘,永王,占据富庶江南,拥兵十数万,水师纵横长江;蜀地杨氏余党,盘踞天险,蛊惑山民,已成朝廷心腹大患。


 此二患不除,帝国如断双足。


 颜真卿心中剧震!这铿锵誓言,字字句句,正是他眼下最担忧之事,也是他接下来毕生所愿!


 江南烽烟,蜀道险阻,多少袍泽血染疆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眼中精光爆闪,如同暗夜中的电光,一瞬而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但紧握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已然根根暴起。


 一股久违的热血,在沉寂多年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


 “其二!”裴徽的目光倏然转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屋宇、巍峨城墙,投向那遥远而苍凉的边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悲怆与切齿之痛:“必重整山河,再造强军!拒吐蕃狼子于高原雪域之外!阻回纥铁蹄于漠北黄沙之边!”


 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激昂:“扬我大唐旌旗于西域绝域!使边疆重获安宁,百姓再无胡马窥江之虞!绝不让异族铁蹄再踏中原一步!”


 随着他的话语,颜真卿仿佛听到遥远边塞传来的凄厉号角声,看到烽燧台上冲天而起的狼烟。


 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裴徽的脑海中,无法抑制地闪过一幕幕原本历史上的惨烈的未来画卷:


 吐蕃铁骑如潮水般涌入长安,大明宫在烈火中呻吟;


 回纥人纵马劫掠,中原大地哀鸿遍野;


 龟兹城头飘扬的唐旗被斩落,西域故土在血泪中沦陷……这些尚未发生的惨剧,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灵魂,让他此刻的誓言充满了锥心刺骨的急迫感。


 “其三!”裴徽的声音陡然一转,从激昂的杀伐转为深沉的悲悯,如同洪钟大吕后的涓涓细流,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灼灼地锁住颜真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必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整饬吏治,涤荡贪腐!抑制豪强兼并,使耕者有其田!”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最真挚的痛楚,“使流离失所者归籍,使仓廪渐实,使百姓……能得喘息之机,重现生机!此乃国本,重中之重!万民之盼,重于泰山!”


 “民为邦本”!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颜真卿内心最深处!


 他仿佛看到自己行遍州县时,路边倒毙的饿殍,田野荒芜的蒿草,官吏如狼似虎的盘剥……一股巨大的酸楚与共鸣直冲咽喉。


 他紧抿的嘴角再也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他那双阅尽沧桑、刚硬如铁的眼中,竟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动摇。


 他下意识地垂眼,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卷饱含血泪的《祭侄文稿》上,那里面,何尝不是浸透了家国破碎、生民涂炭的悲愤?


 “三年之后!”裴徽的目光如同熔炉中喷涌的岩浆,炽热得几乎要将人熔化,死死锁住颜真卿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闪避,“若学生未能做到此三事之任何一件,或学生行事乖张暴虐,有负天下,有违明君之道!则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用刻刀深深镌刻在金石之上,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甘愿自缚双手,跪于颜公面前,任由公以纲常国法、天下公论处置!并亲笔诏告天下,禅位于李氏宗亲中德行昭彰、众望所归之贤者!”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的诅咒:“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


 轰——隆!


 颜真卿只觉得仿佛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


 不是一声,而是连绵不断的巨响!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耳中充斥着尖锐的蜂鸣!


 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急速退去,让他眼前发黑,脚下虚浮,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晃,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冰冷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坚硬的紫檀木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痛感反而让他从巨大的眩晕中找回一丝清明。


 这赌约……太大!太狠!太……匪夷所思!简直疯狂!


 一个即将登基、手握无上权柄的帝王,竟以九五之尊的皇位和自己的性命为赌注?


 只为换取他颜真卿区区三年的“观察期”?


 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魄力?


 又是何等的……对自身能力的笃定和对天下苍生那份沉重到无以复加的责任担当?!


 裴徽清晰地捕捉到了颜真卿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


 他没有停顿,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穿越者独有的、洞悉一切历史悲剧的悲悯与沉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刺向颜真卿内心最深处坚守的堤坝。


 “颜公,”裴徽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学生知道,您心中所忠,所系,非李氏一姓之私,实乃这万里锦绣江山,这亿万生民黎庶!此心此志,与学生所求,并无二致!”


 他微微停顿,目光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那是预见了某种可能未来的憧憬,“若学生拼尽此生,真能实现此三事,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四夷宾服,仓廪丰实……”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犀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那么,这所谓的名分之争,于天下苍生之福祉相比,孰轻?孰重?颜公心中,难道没有一杆秤吗?”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迫近,“这秤的两端,一边是虚无缥缈的‘名’,一边是沉甸甸、血淋淋的‘实’!是数千万百姓的活路啊!是万千孩童能否长大成人,白发老叟能否得终天年的……一线生机啊!”


 “为这天下苍生一线生机!为学生胸中这腔尚未冷却、愿为万世开太平的热血!颜公,”裴徽再次深深一揖,那份超越君臣名分的真诚与恳求,重逾千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请颜公暂搁疑虑,出山助我!以颜公之清望如山,定天下悠悠之口!以您之干才似海,匡扶朝政,革除积弊!”


 “以颜公之刚正如剑,为学生正视听,斩奸佞,为百姓谋福祉!为这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大唐,再搏一个朗朗乾坤!”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坦然,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决绝:“若三年后,学生有负苍生,有负颜公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