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鲜于仲通对裴徽的无限恐惧

那不是因为姚州特有的湿冷,那颤抖源自骨髓深处,一种被毒蛇死死盯住、利刃悬于颈项、永无止境的恐惧。


 鲜于仲通曾经红光满面、志得意满的圆脸,如今浮肿蜡黄,如同久泡的尸身。


 浑浊的眼球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巨大的剑南道及周边地图,仿佛要从那纵横交错的线条里,看穿索命仇敌的踪迹。


 潼关!潼关惨败的每一个细节,都化作最恐怖的梦魇,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深夜反复啃噬他的神经,比肩上的伤口更痛!


 巨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滚落,砸在同袍头盔上,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得如同在耳畔响起,鲜血和脑浆瞬间溅了他一脸……黄河浊浪滔天,无数绝望的手臂在浑浊的水面上挥舞、沉没,凄厉的呼救声被浪涛吞噬……


 还有……他自从逃回剑南道南部以来,那五次如同附骨之疽的刺杀!


 冰冷的剑锋撕裂皮肉,切入骨头,剧痛瞬间淹没所有感官……最后一次,那个鬼魅般的影子,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的眼睛!


 剑锋几乎将他整个肩膀劈开,冰冷的死亡触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呃啊……”鲜于仲通猛地捂住左肩,那里厚厚的绷带下,伤口仿佛又在灼烧、撕裂。


 他神经质地啃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指甲边缘早已血肉模糊,渗出的暗红血丝沾染在地图边缘蜀地的轮廓上。


 “裴徽……裴徽!”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干裂,“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他一定会来!潼关的仇,他刻在骨头上!我参与围杀他的局,他更记得清清楚楚!血债……血债必要血偿!他来了……他就要来了!”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移,秦岭的层峦叠嶂,那些蜿蜒如蛇的古栈道和险峻的关隘——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屏障,而成了裴徽麾下那支如狼似虎、踏碎山河的铁骑随时可能破关而入的血盆大口,正对着他盘踞的姚州,发出无声的咆哮。


 “砰!”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狂暴的、无处发泄的愤怒。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沉重的拳头震得桌上的笔架跳了起来,几支上好的狼毫毛笔滚落在地,墨盒倾倒,浓黑的墨汁如同污血般迅速晕开,彻底污浊了蜀地的轮廓,也仿佛污浊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不行!绝不行!”他咆哮着,唾沫星子飞溅,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疯狂而扭曲,“绝不能让他踏入蜀地一步!绝不能让他的马蹄踏上姚州的土地!一步也不行!”


 他的眼睛因充血而赤红,像两盏在黑暗中燃烧的鬼火。


 这深入骨髓的恐惧,催生了毫无底线的疯狂。


 为了构筑一道想象中的血肉长城,鲜于仲通彻底撕下了最后一丝伪善的遮羞布。


 一道道盖着猩红节度使大印的命令,如同索命的符咒,贴满了姚州所辖三郡十六县的每一面城墙,每一个村口。


 “征粮令”的执行,便是人间地狱的开幕。


 小吏带着如狼似虎、眼神麻木的兵丁,粗暴地踹开一扇扇摇摇欲坠的柴门。


 “奉节度使令!征缴军粮!一粒不留!”为首的小吏尖着嗓子喊道,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病态的权威感。


 在一间低矮的茅屋里,白发苍苍的老妪死死抱住地上仅有的半袋糙米,那是她和卧病在床的老伴最后的活命粮。


 “军爷!行行好……留一点吧……就一点……”老妪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下。


 “滚开!老东西!”一个满脸横肉的兵丁不耐烦地一脚踹在老妪胸口。


 老人闷哼一声,像破麻袋一样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冰冷的土灶上,没了声息。


 那半袋米被兵丁轻松夺走,扔进了门外堆积的粮袋中。


 屋内,只剩下病榻上老者微弱的、绝望的呻吟。


 田野里,金黄的稻穗在寒风中低垂、腐烂,无人敢去收割,因为那是“军田”,私收者斩!


 “募兵令”则更像是一场规模浩大的绑架。


 绳索成了最残酷的征召工具。


 十五岁的少年、五十岁的壮年、甚至身体尚算硬朗的老者,都被粗暴地用粗麻绳捆住手腕,像串蚂蚱一样,几十人连成一串。


 凶神恶煞的督战队挥舞着皮鞭,抽打在走得慢的人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快走!磨蹭什么!能为鲜于大人效力是你们的福气!”督战队头目,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阴鸷的汉子——正是“黑鹞”张贲的亲信王五——厉声呵斥。他手中的鞭子沾着凝固的血块。


 一个瘦弱的少年因饥饿和恐惧踉跄跌倒,立刻引来几鞭子。


 “爹!”少年哭喊着看向队伍中一个同样被捆着的中年汉子。


 汉子目眦欲裂,刚想挣扎,旁边一个兵丁的刀鞘就狠狠砸在他的后颈,汉子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少年绝望的哭嚎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只剩下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悲泣在呜咽的风中飘荡,如同孤魂野鬼的挽歌。


 府库?早已被鲜于仲通败光、掏空。


 他那双因恐惧而充血的眼睛,此刻闪烁着贪婪和疯狂的光芒,盯上了蜀地残存的富商豪贾。


 罗织罪名成了最便捷的收割镰刀。


 “通敌(通裴徽)”、“资贼”、“心怀怨望”……一顶顶足以诛灭九族的大帽子,在“毒蝎”杜邪的巧妙运作下,精准地扣在那些家资丰厚的商人头上。


 一夜之间,锣声破空,火把通明。


 富丽堂皇的宅邸被凶悍的兵丁团团围住。


 张贲亲自带队,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在火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


 他冷冷地宣读着“罪状”,眼神扫过院内瑟瑟发抖的男女老少,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拿下!抄家!”


 如狼似虎的兵丁冲进去,打砸抢掠,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装箱抬走。


 家主被铁链锁拿,投入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府衙地牢。


 女眷的哭喊声被粗暴地打断。昔日钟鸣鼎食之家,顷刻间化为废墟。


 亲信把持的盐铁专卖,价格一日数涨,如同坐了云霄飞车直冲九天。


 百姓攥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望着盐铺前挂出的天文数字牌价,眼中只剩下绝望的死灰。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顶级幕僚杜邪的策划下,鲜于仲通暗中重开了朝廷严令禁止的“黑市”。


 地点就在军营后一处隐秘的山坳。


 张贲的手下与盘踞在附近山林、臭名昭着的“黑云寨”悍匪头子“独眼龙”达成了肮脏的交易。


 成捆的蜀锦、上好的茶叶、甚至是从“罪户”家中掳掠来的年轻妇孺,如同牲口般被标价,在这里进行着令人作呕的交易,换来的是一车车冰冷的刀枪箭矢和沉重的金银。


 昔日“天府之国”的西南一隅,在苛政与暴虐的蹂躏下,迅速沦为人间地狱。


 官道旁开始出现倒毙的饿殍,野狗和乌鸦是唯一的送葬者。


 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是史书上的冰冷记载,而是活生生在阴暗角落里上演的、令人肝胆俱裂的绝望。


 军营,这座用恐惧和暴力堆砌起来的血肉堡垒,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熔炉,无情地吞噬着被绳索捆绑来的“兵员”。


 训练场如同修罗场。


 “列队!快!蠢货!”教官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新兵们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农夫,穿着破烂的、不合身的号衣,握着生锈的刀枪,动作笨拙迟缓。


 “啪!”皮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一个动作慢了一拍的少年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破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少年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废物!站起来!再慢老子抽死你!”教官狞笑着,又是一鞭子下去。


 训练残酷到毫无人性,稍有懈怠或动作变形,便是劈头盖脸的皮鞭和棍棒,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饭食是掺杂着沙砾和霉味的稀粥,仅够吊命。


 逃兵?被抓回的下场更为可怖。


 张贲会亲自主持行刑。


 校场中央竖起高杆。


 被抓回的逃兵被剥光上衣,绑在木桩上。


 行刑手用钝刀,当众施以剐刑(凌迟)或腰斩。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响彻军营,浓烈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残缺的尸块被随意丢弃,血淋淋的头颅则悬挂在营门高杆之上,乌鸦聒噪着啄食着上面的皮肉和眼珠,成为对所有幸存者最直接、最血腥的恐吓。


 每一个新兵看向那些头颅的眼神,都充满了死寂的绝望。


 鲜于仲通本人,在持续不断的恐惧刺激和权力暴行的浸染下,变得愈发暴戾、多疑、歇斯底里。


 他不再轻易踏出加固的书房,终日与地图和恐惧为伴。


 府衙深处的地牢日夜传出非人的惨叫和刑具碰撞的冰冷声响,那是张贲的“杰作”。


 任何一丝对他统治的不满、任何一句抱怨、甚至一个可疑的眼神或一句含糊不清的梦话,都可能被无处不在的密探(张贲精心布置的耳目)上报,然后扣上“通裴徽”的滔天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