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章 四千零五十三家‘惠民书坊\\’(第3页)
三人齐声念诵,声音在空旷阴森的大厅里空洞地回荡、碰撞,没有一丝一毫的真诚,只有赤裸裸的、被血腥包裹的相互算计与暂时妥协。
誓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没。
烛火疯狂地摇曳着,将三人盖印、歃血、宣誓的身影扭曲放大,怪诞地投射在墙壁和黑色的绒布帘幕上,如同群魔乱舞,演绎着一场地狱的契约。
厅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牛油灯燃烧的焦糊味、以及阴湿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诡异气息。
窗外,洱海的风声陡然变得尖利凄厉,如同万千冤魂的哭嚎,猛烈地拍打着窗棂,仿佛要撕开这罪恶的帷幕。
一只夜枭在庄园外的密林深处,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凄厉悠长的啼叫,划破死寂的夜空。
就在盟书交换完毕,三人心中各怀鬼胎,暗松一口气,准备就最后一些粮草交接细节和联络方式再做确认时,大厅角落里,一根蜡烛的火苗毫无征兆地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拉长、扭曲,然后才恢复,仿佛被一股来自黑暗深处的、无形的阴风吹动。
与此同时,庄园最高处那座如同黑色獠牙般刺向夜空的望楼顶端。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是这里的主宰。
一个身影,如同最幽深、最纯粹的影子,几乎与斑驳的瓦砾、粗粝的石柱完全融为一体。
他仿佛没有重量,没有呼吸,是黑暗本身孕育的一部分。
他手中,稳稳地持着一支造型奇异、通体乌黑、只有关键部位镶嵌着几片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水晶片的金属筒状物——单筒望远镜。
镜片在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天光反射下,偶尔掠过一丝转瞬即逝、冰冷如毒蛇鳞片反光的微芒。
望远镜那冰冷的镜头,此刻正稳稳地、分毫不差地聚焦在下方那座灯火昏暗、被严密守卫的临水大厅唯一未被完全遮挡的、用于通风换气的高窄气窗上。
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和水晶镜片奇妙的折射,大厅内刚刚完成的歃血仪式、桌案上那卷沾染了黑狗血的羊皮盟书、以及三张在摇曳烛光下闪烁着贪婪、恐惧与算计光芒的面孔——段俭魏的深沉、崔景的惨白、杜邪的模糊——都被清晰地、无声地记录了下来。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嘴唇的开合(尽管听不见),都逃不过这双来自黑暗深处的眼睛。
黑影的嘴角,在绝对黑暗的掩护下,勾起一抹毫无温度、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冷笑。
这笑容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猎手终于锁定猎物巢穴的冰冷确认和……一丝残酷的期待。
任务完成。
他无声地、如同鬼魅般收起那支价值连城的望远镜,动作流畅迅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最后瞥了一眼下方那座如同罪恶温床的庄园,他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珠,又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消失在望楼顶端的黑暗之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只有洱海呜咽的风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凄厉地拍打着湖岸与山岩,仿佛在为一个巨大阴谋的成形而悲鸣,又像是在预示着,一场远比这黑暗更恐怖的毁灭风暴,已然嗅到了血腥的气息,正在远方积聚起摧城裂岳的力量。
……
初冬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冰蛇,悄然缠裹着长安城的每一寸砖石瓦砾。
雕梁画栋间凝结的露水,在初升的惨白日头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却迟迟不肯蒸发,仿佛也被这肃杀的季节冻住了。
御道上的青石板泛着湿冷的青光,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匆匆行人的模糊剪影,马蹄踏过,溅起的泥点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然而,穿过重重宫阙,郡王府紫宸殿的偏殿内,却隔绝了这深秋的肃杀,是另一番天地。
巨大的鎏金铜兽炭盆踞于殿角,盆内上好的银丝炭煨着暗红的火心,偶尔爆裂出一两点细碎的金星,发出轻微的“噼啵”声。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殿内沉重肃穆的陈设——蟠龙柱上威严的龙鳞、紫檀屏风上细腻的山水、青铜礼器上古老的饕餮纹——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流动的边晕,光影在冰冷的器物上流淌,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生机。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昂贵的龙涎香沉郁悠长,如同盘踞的龙息;
新研墨锭散发出的冷冽松烟气息,带着书卷的清醒;
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让踏入此殿者下意识屏住呼吸、挺直脊梁的威压——那是属于权力核心的独特气场,浓稠得几乎能滴落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徽,便端坐于这殿宇深处,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紫檀木大案之后。
一年多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容颜上刻下多少风霜的痕迹。
岁月赋予他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威严,如同深海,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足以翻覆天地的力量。
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卷宗,洞察字里行间隐藏的所有人心鬼蜮。
他身着玄色常服,虽非朝堂上那身庄重的衮冕,却自有一股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凛然气度,让人不敢直视。
修长的手指间,一支紫玉狼毫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偶尔停下,在奏章的边角留下一个极淡的墨点,那是他思考的印记。
案头奏章的最上方,赫然压着一份装帧明显不同的册子——硬质纸板封面,深蓝色底子烫着醒目的鎏金大字:“大唐惠民书坊总录·天宝十三载冬”。
这册子,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压在所有关乎军国大事的奏疏之上,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分量。
殿内侍立着如同影子般的杜黄裳,此刻也屏息凝神,眼角的余光不时扫过那份深蓝色的总录,又迅速垂下。
他深知这份名录意味着什么,更明白殿下的心思。
“咿呀——”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裹挟着初冬凛冽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带着庭院里枯叶的尘土味和一种万物凋零的萧瑟,试图侵袭殿内的暖融。
但这股寒气瞬间便被殿中灼热的空气吞噬殆尽,只留下门框处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润痕迹,以及一缕被风卷进来的枯叶碎屑,打着旋儿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卑职刘晏,奉召觐见殿下!”
一个声音响起,沉稳有力,却如同紧绷的弓弦,在字句的尾音处泄露出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疲惫与沙哑,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抵达终点,强撑着最后的气力。
那声音穿透了殿内沉凝的空气,带着风霜打磨过的粗粝感。
殿门彻底打开,刘晏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一年前那个踏入这间大殿时还带着青涩惶恐、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年轻进士,已然脱胎换骨。
他的相貌依旧普通,属于丢进人堆便难以寻回的那种,但眉宇间那股书生的怯懦与局促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风霜、压力和责任反复捶打淬炼出的坚毅与沉稳。
皮肤明显黝黑粗糙了许多,那是烈日曝晒与寒风吹刮的印记;
眼窝深陷下去,周围带着浓重的青影,如同用墨笔狠狠描过,清晰地记录着无数个殚精竭虑的不眠之夜。
鬓角甚至有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霜白,悄然诉说着这一年多的惊心动魄。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青色无品吏员官袍,却被浆烫得笔挺如刀,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竟奇异地透出一种磐石般的精干与硬朗。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实,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声响,目光平视前方,不卑不亢,走到殿中距离大案约五步之处,身形一肃,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继而深深弯腰,直至额头几乎触地,行了一个一丝不苟、标准至极的大礼。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力量感,无声地诉说着这一年的沧桑巨变。
当他直起身时,杜黄裳敏锐地捕捉到他左手手背上那道新愈不久的疤痕,在跳跃的炭火光晕下,像一条扭曲的粉色蚯蚓,从虎口边缘蜿蜒至腕骨上方。
“免礼,赐座。”裴徽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如水,却像无形的冰锥,轻易穿透殿内暖融的空气,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刘晏耳中。
那声音不高,却让殿角的炭火爆裂声都似乎为之一滞。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刘晏全身,从粗糙的面颊到挺直的脊背,最后落在那道手背的疤痕上,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寒芒。
“谢殿下隆恩!”刘晏依言起身,动作流畅而不失恭敬。侍从无声地搬来一只铺着锦垫的紫檀绣墩。
他并未完全落座,只坐了半边,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双手规规矩矩地覆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紧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裴徽案前那本深蓝色的《总录》上,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加快了跳动,咚咚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擂响。成败荣辱,一年多的血汗生死,尽系于此。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炭火持续的“噼啵”声。
裴徽并未急于开口,他似乎在品味着刘晏的状态,审视着这份由血汗铸成的答卷。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刘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额角还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刘晏,”裴徽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点了点案头那份深蓝色的册子封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如同命运的叩门。
“桌上这份总录,本帅已阅。四千零五十三家‘惠民书坊’,遍布大唐十道三百余州郡。”他的语气依旧没有太多起伏,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刘晏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一年零三个月……”
裴徽微微一顿,目光如电,牢牢锁住刘晏的双眼,“你做成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