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章 四千零五十三家‘惠民书坊\\’(第2页)
光晕之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桌案上,摊开着一卷制作考究的羊皮盟书草案。
三方代表终于落座,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冰湖:
南诏方:清平官段俭魏。他坐在主位(代表阁罗凤),约五十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
身着南诏高级官员特有的深蓝色绣繁复银线日月星辰纹礼袍,气度沉凝如山岳。
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指节修长有力,眼神深邃平和,如同波澜不惊的千年深潭,将所有的算计与情绪都完美地隐藏在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之下。
只有当他目光扫过盟书草案上某些关键条款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权衡光芒。
“延王小朝廷”方:密使崔景。他坐在段俭魏左侧,是杨国忠的心腹。
一个面色苍白、眼袋浮肿的干瘦中年人。
他穿着象征唐廷高官的绯色官袍,但这华贵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不合体,皱巴巴的,下摆和袖口甚至还沾着沿途未能掸尽的泥点与草屑,透出一种仓促狼狈和底气不足的虚浮。
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想要维持“天朝上使”的威严,但微微颤抖的手指(他正无意识地捻着官袍一角)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在昏黄灯光下暴露无遗。
他对这阴森的环境和门外那些沉默如铁的南诏武士充满了恐惧。
鲜于仲通方:“毒蝎”杜邪。
他坐在段俭魏右侧,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毫不起眼的青衫,平凡无奇的面容在跳动的、明暗不定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入阴影。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却毫无僵硬感,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偶尔抬起,掠过桌面上的盟书草案和对面两人时,才会闪过一丝冰冷、锐利、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光芒。
他面前放着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深灰色布包,布包一角,隐约露出一个沉重的、黄铜包裹的棱角——那是鲜于仲通的节度使印信。
他的双手自然地放在桌下膝上,手指微微蜷曲,似乎随时准备应变。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沉重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段俭魏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清晰地穿透压抑的空气:“崔使者,杜先生。王命在身,事态紧急,闲言虚礼尽可省去。盟约核心条款,各方想必早已了然于心。今日歃血为盟,当求同存异,目标一致——共击首要大敌裴徽。”
他刻意加重了“首要大敌”四字,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崔景和杜邪的脸,带着审视与无形的压力。
崔景仿佛被这目光刺了一下,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连忙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威严庄重,却难掩一丝尖利和虚飘:“段清平官所言极是!极是!我家陛下心怀天下苍生,为除裴徽此等祸国殃民之巨贼,当不拘小节,广纳忠义!南诏出兵,乃奉诏讨逆,上合天心,下顺民意!功在社稷,彪炳千秋!”
他看了一眼盟书草案上关于战后割让泸州、戎州及剑南道南部大片土地、商路控制权以及巨额岁贡的条款,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仿佛心在滴血。
但想起杨国忠“舍卒保车”、“空口许诺”的严厉指示,他强压下那份被割肉般的痛感,挺了挺胸脯,用尽量平稳的语气接道:“至于战后酬庸……朝廷,自当论功行赏,必定……兑现承诺。”
那“必定”二字,说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的敷衍。
杜邪一直低垂的眼帘这才缓缓抬起,目光如同冰冷的银针,先是在崔景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看穿了其内心的虚弱,然后才转向段俭魏。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缓缓摩擦,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质感:“段大人深明大义,洞察时局。崔使者代表朝廷,气度恢弘,以大局为重。我家主公,唯朝廷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异常尖锐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然!军情如火,瞬息万变!盟约之根基,在于南诏承诺——两月之内,出兵五万精锐之师!自姚州、巂州出击,袭扰裴徽黔中、巴蜀结合部之侧翼,务必牵制其入蜀之主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此乃生死攸关之节点!不知段大人,对此时限与兵力数额,可能确保无误?”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段俭魏,仿佛要刺入对方灵魂深处,寻找任何一丝犹豫或推诿。
段俭魏神色纹丝不动,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他迎着杜邪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和一丝微妙的提醒:“南诏儿郎,一诺千金,言出必践!两月之期,五万披甲控弦之士,必准时陈兵于姚州、巂州之野,旌旗所指,令裴贼侧目!”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杜邪,变得锐利如刀锋:“然!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五万大军远征,人吃马嚼,消耗如山!后续粮秣辎重之接济,自南诏境内至关隘前线之通行无阻,此乃鲜于大使之责!盟书之上,必须载明条款细则,权责分明,不可有丝毫差池疏漏!若有延误,军法如山!”
最后四字,他说得斩钉截铁,重若千钧。
杜邪缓缓点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蛇类般的精准:“段大人所虑周详。主公已严令剑南道南部各州县倾力筹措粮草军资,并开放所有指定关隘通道,确保贵军补给畅通无阻。此责,我家主公责无旁贷。”
他话锋再次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阴冷的暗示:“然!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为坚定盟约,震慑那些心怀叵测、首鼠两端之小人,杜绝临阵变卦、背信弃义之可能……”
他故意没有说完,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崔景和盟书,最后落在那几盏摇曳的牛油灯上。
崔景被杜邪那一眼看得心惊肉跳,仿佛被毒蝎尾针蛰了一下,立刻接口,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正是!正是此理!正需歃血为盟,昭告天地鬼神!以我等三方的精血为引,立下重誓!以示我等同心戮力,共诛国贼裴徽之不二决心!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人神共戮!”
他急于用这古老的仪式来驱散内心的恐惧,并试图用誓言捆绑住最让他不放心的南诏一方。
段俭魏面无表情,心中冷笑。
杜邪眼神依旧冰冷,无动于衷。
三方在这一点上,基于各自不同的算计和恐惧,竟达成了诡异的“共识”。
再无异议。
沉重的盟书正本被郑重地铺展在乌木桌案中央。
羊皮卷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韧的光泽。上面用三种文字(汉文、南诏文、以及一种双方确认的契约符号)详细罗列了所有核心条款:确认裴徽为共同死敌;
南诏出兵五万、时限、目标区域;
鲜于仲通一方提供粮道、关隘通行及蜀中策应;“延王朝廷”的官方认可与战后名义封赏。
以及那份秘而不宣、用特殊密语写就的附件——关于战后泸州、戎州等地及商路控制权的瓜分细则,还有阁罗凤获得“云南王”独立封号、鲜于仲通裂土蜀南的肮脏交易。
仪式开始。
沉重的厅门被推开,一股阴冷的湖风卷着更浓重的水腥味涌入,吹得灯火剧烈摇曳,墙上鬼影幢幢。
两名面无表情、肌肉虬结的“罗苴子”武士,拖拽着一只被绳索紧紧捆绑、不断呜咽挣扎的黑色獒犬进入厅内。
此犬体型硕大,毛色纯黑如墨,在灯火下油光发亮,一双充满恐惧和野性的眼睛在昏暗中发出幽光。
它的出现和绝望的呜咽,让崔景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后缩,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豆大的汗珠滚落。
段俭魏依旧端坐,眼神古井无波,仿佛眼前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杜邪则微微眯起眼,冷漠地注视着,如同在看一块木头。
一名武士面无表情,手起刀落!锋利的铎鞘弯刀划过一道凄冷的寒光!
“嗷呜——!”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黑狗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大部分精准地喷溅进桌案旁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硕大的青铜酒樽之中!
少量血滴溅落在羊皮盟书边缘和桌案上,如同几朵绽开的、邪恶的黑红色花朵。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熏香,弥漫在整个大厅,令人闻之欲呕。那无头的犬尸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段俭魏率先起身。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酒樽旁,拿起一支早已备好的、打磨得锃亮的银针(以示无药无毒),毫不犹豫地蘸取那混合着浓稠黑狗血的酒液,然后郑重地涂抹在自己略显苍白的嘴唇上。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腥臊味直冲鼻腔,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随即,他拿起南诏王阁罗凤的金印(一方雕刻着龙蛇图腾、沉甸甸的金印),稳稳地、用力地盖在盟书指定的位置,金印在羊皮卷上留下一个清晰、深凹、带着权势重量的印记。
崔景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和极度的恐惧,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双腿发软。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用颤抖的手拿起银针,蜻蜓点水般蘸了一下血酒,飞快地在嘴唇上抹了一下,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几欲昏厥。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枚杨国忠新刻的“监国行玺”——一块玉质普通、雕工略显粗糙的玉印,在印泥上重重按了一下(似乎想借此掩饰手的颤抖),然后盖在盟书上。
那印迹甚至有些模糊歪斜。
杜邪最后上前。他的动作利落、精准,没有丝毫多余。
蘸血、抹唇(动作幅度极小,几乎只碰到唇线)、拿起鲜于仲通那方沉甸甸的、黄铜包裹的节度使虎头大印,蘸上鲜红的印泥,稳稳地、清晰地盖在属于鲜于仲通的位置。
印迹方正有力,透着一股冰冷的决心。
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神始终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最寻常的工作。
三人回到位置,围在桌案旁。
段俭魏居中,崔景、杜邪分列左右。
昏黄的灯光从下方映照着他们涂抹过黑狗血、显得异常诡异暗红的嘴唇。
“歃血为盟,天地共鉴!”段俭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背盟者,”崔景的声音带着颤音,努力想跟上。
“人神共戮!”杜邪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最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