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元载对女人的杀伤力(第3页)


 此刻,这双曾令敌人胆寒的手,却异常灵巧地拨弄着细碎松软的泥土,小心翼翼地为每一株稚嫩、翠绿得近乎透明的幼苗覆上根基,轻柔得像是在呵护初生的婴孩。


 岁月和际遇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如同被犁铧反复耕耘过的土地。


 曾经飞扬入鬓、顾盼生威的浓眉,如今颜色浅淡,眉宇间那叱咤风云、令胡虏闻风丧胆的凛冽英气,已被一种近乎枯寂的平静所取代。


 那平静深不见底,如同一潭沉寂了千年的古井,波澜不惊。


 只有当他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计,透过温房那层薄薄的、隔绝了外界寒气的玻璃,目光穿透疏朗的枯枝,投向院墙外那片被分割成几何碎片的灰蓝色天空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澜——那是对铁甲铿锵、战马嘶鸣的遥远回响?


 是对血染黄沙、并肩作战的同袍的无声追忆?


 亦或是对命运无常、英雄迟暮那一丝深沉如铁的不甘?


 这丝波澜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便被那深潭般的平静吞噬,不留痕迹。


 “笃、笃笃……”


 门环被轻轻叩响,声音在午后一片静谧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突兀的惊扰。


 片刻后,老仆——一名瘸腿的老兵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步履蹒跚地穿过铺着青石板的庭院,在温房门口停下。


 他垂着头,声音带着常年侍奉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大帅,姑爷来了。”


 王忠嗣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叩门声和老仆的禀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拂过温房的玻璃便消散了。


 泥土在他粗粝的指间簌簌落下,温柔而坚定地覆盖住茄子苗脆弱的根茎。


 他的背影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凝固在田垄间的石像。


 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上,轻快中带着刻意收敛的稳重。


 元载的身影出现在温房门口。


 他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特意换下了平日常穿的、彰显官威的绯色或紫色朝服,穿着一身素雅洁净的月白色文士长衫,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衣料虽不华贵,但浆洗得十分挺括,袖口和领口熨帖得一丝不苟。


 这身打扮既显谦逊低调,又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雅。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雕花食盒,盒盖缝隙里隐隐透出甜腻的香气,像是新出炉的点心。


 他在温房门口站定,目光快速扫过温房内岳父专注劳作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花架下的妻子,这才对着王忠嗣的背影,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声音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晚辈的谦卑:


 “小婿元载,拜见岳父大人。”


 温房内,只有泥土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枯树上偶尔传来的几声寒鸦嘶哑的啼鸣。


 阳光透过玻璃,将王忠嗣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翠绿的菜畦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暖房特有的闷热,让人呼吸都变得粘稠。


 王忠嗣终于“嗯”了一声。


 那声音低沉、短促,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片飘落的枯叶,不值得分去半分心神。


 他对这个心思玲珑剔透、极善钻营、攀附新贵裴徽而青云直上的女婿,向来不喜。


 那是一种沙场老将对政客本能的、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如同老狼嗅到了狐狸的气息。


 元载脸上毫无愠色,甚至连一丝尴尬也无,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冰冷的待遇。他目光转向不远处花架下。


 那里,王韫秀正独自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低垂着头,专注地做着女红。


 冬日的暖阳穿过稀疏缠绕的枯藤花架,在她身上湖蓝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她手中是一幅正在刺绣的锦帕,针线细密,图案是几株并蒂莲花,寓意本是极好的。


 只是她的眉头紧紧蹙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捏着绣针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细如发丝的银针拗断,又像是在跟那无辜的锦缎较劲。


 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压抑的、冰冷的阴郁之中。


 元载脸上瞬间堆起了恰到好处的愧疚与柔情,如同技艺精湛的伶人瞬间变换了面具。


 他快步走过去,步履带着一种刻意的急切和沉重。


 在靠近妻子时,他放轻了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沙哑和磁性,确保只有她能听见:


 “韫秀……”


 王韫秀闻声,捏着绣针的手指猛地一顿,针尖险险擦过锦缎,留下一道细微的划痕。


 她抬起头,见是元载,原本就有些苍白憔悴的俏脸瞬间沉了下来,像覆上了一层寒霜,眼中射出冰冷刺骨的恨意。


 她猛地扭过头去,目光死死盯着花架上缠绕的、虬结如蛇的枯藤,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寄托。


 手中的绣绷被她捏得死紧,细竹绷圈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无辜的绷子连同满腔怒火一同捏碎。


 自元载与那个出身不良府、心机深沉的丁娘那桩龌龊事东窗事发,虽然最终被权势滔天的裴徽以雷霆手段“赐婚”强行按了下去,用一纸冰冷的婚书堵住了悠悠众口,但那份刻骨的屈辱、被背叛的锥心之痛,以及熊熊燃烧的怒火,在她心中从未熄灭半分,反而像被强行压下的火炭,在无人处烧得她日夜难安,寝食俱废。


 元载并不气馁,反而挨着王韫秀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将那精致的食盒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墩上,动作带着刻意的珍重。


 他靠得很近,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桂花油香,也近得足以让他的低语只如毒蛇般钻入她耳中,字字清晰,充满了令人心颤的悔意和巧妙的、指向性极强的辩解:


 “韫秀,”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眶竟微微泛红,“我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被鬼迷了心窍,才着了那丁娘的道……”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紧紧锁住王韫秀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仿佛在评估药效,“可韫秀,你细想,那丁娘是何等人物?她是殿下昔日最信任的心腹!统领偌大的不良府,麾下暗探细作遍布天下,其心机手段何等深沉狠辣?”


 “她那样的人物,为何会突然放下身段,百般接近于我?是真心仰慕我这个寒门出身的小吏,还是……另有所图?其中……是否暗含了殿下对为夫,甚至……对岳父大人威名犹在的一种无声试探?”


 他刻意将“殿下”二字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暗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我元载出身寒微,能有今日之地位,出入宫禁,参与机要,全赖殿下恩典如天!也全赖岳父大人昔日的赫赫威名庇护,和你当年不顾门第悬殊、情深义重下嫁于我啊!”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真挚,带着强烈的自省和痛楚,“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我心中煎熬,日夜难安,辗转反侧,绝非虚言。”


 “每每想起你那日的眼泪,想起你眼中的绝望,便如万把钢刀在心头绞剐一般,痛不欲生!”


 他再次停顿,呼吸变得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恐惧,身体也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殿下将丁娘赐我为妾,表面是惩戒我的不端,实则……或许也是一种保全?保全我这个还算有用的棋子?亦或……是对我,乃至对岳父大人……的一种无声的监视?将眼线放在枕边,放在这深宅之中?”


 他抛出这个极具杀伤力的猜测,如同在阴霾的天空又布下一层浓重的疑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