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章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第2页)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似乎想压下胸中的翻涌,“虽是小股,但神出鬼没,如同跗骨之蛆,专挑运粮队护卫最薄弱、地形最险恶的时辰和地段下手!防不胜防!本将……本将实在担心,辎重大营的安危啊!那里囤积的,可是我们剑门关数万将士,乃至整个蜀中朝廷的命脉!”


 晋岳拢了拢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锦缎披风,侧身避开一股更强劲的冷风。


 他没有立刻回应杨子钊的焦虑,目光同样投向那深不见底的迷雾,但眼神却更加深沉,带着政客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算计。


 他摩挲玉扳指的动作快了几分。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吐字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杨将军的担忧,本官理解。”


 “然蜀地山高林密,沟壑纵横,裴徽那妖孽的‘不良人’,精于隐匿刺探,如同山林鬼魅,早已渗透潜伏各处。依本官之见——”


 他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地转向杨子钊,“这袭扰粮道的,十有八九便是这些见不得光的鼠辈!人数绝不会多,不过数十百人而已。其目的,无非是疲我扰我,乱我军心,诱使我等分兵回援。”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笃定,“杨将军!若此刻贸然抽调五千精兵回援后方,岂不正中张巡下怀?!”


 “他陈兵关外虎视眈眈,日夜操练,巴不得我剑门关守备空虚!此乃敌人分兵疲我之计,意图诱使我等自乱阵脚,将军身经百战,不可不察啊!”


 杨子钊心头如遭重锤!


 晋岳的话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他因焦虑而有些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清醒过来。


 是啊,张巡!那个用兵诡诈、如同跗骨之蛆的朱雀军团大将军!


 他深知眼前这位晋尚书的分量——此人不仅是手握吏、兵两部大权的当朝重臣,更是杨国忠杨相在利州失陷、朝廷仓皇南撤蜀中后,特意派来的“监军”!


 他的一言一行,几乎直接代表着杨相的意志。


 杨子钊脑海中迅速闪过晋岳的履历:李隆基开元天宝年间便已是吏部侍郎,杨国忠尚未显赫时的铁杆盟友,长安城破前嗅觉极其灵敏地举家出逃,又在杨相扶持李玢殿下(伪帝)于蜀中称帝后,第一时间投奔,迅速获得高位,成为新朝核心。


 这份资历、背景以及与杨相的亲密关系,让杨子钊对其意见不得不倍加重视,甚至内心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不能、也不敢轻易违逆这位“监军”的决断。


 “尚书大人高见!”杨子钊强行压下心头如毒蛇般噬咬的不安,声音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的沉重,“是本将……有些心急了。关防重地,确是不可轻动。只是……”


 他望向那浓雾的目光忧色更浓,几乎要滴出水来,“粮草乃大军命脉,将士们一日无粮,军心便散一日。若后方真有闪失,我等困守孤关,纵有雄兵十万,亦是……瓮中之鳖啊!”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已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晋岳脸上露出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那是一种习惯于在权力漩涡中运筹帷幄的表情。


 他微微颔首,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将军所虑,亦是实情,不可不防。这样吧,”


 他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决断,“折中而行。派两千人马回援足矣!两千精兵,足以清剿那些藏头露尾的不良人鼠辈,亦能震慑宵小,确保粮道畅通。同时,又不至于过分削弱剑门关的守备力量。速去速回,查明情况,稳定后方,是为上策。”


 杨子钊心中略有些犹豫,两千?


 面对神出鬼没的“不良人”和可能存在的更大威胁,两千够吗?


 但他看着晋岳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这已是对方最大的让步,或者说,是杨相意志的体现。


 他正待艰难地点头同意……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如同濒死野兽哀嚎的嘶喊,骤然撕裂了城楼上短暂的商议!


 这声音穿透呼啸的山风,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绝望,由远及近,瞬间攫住了城楼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通往城下的石阶入口。


 只见一名浑身泥泞、血迹斑斑的信使,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挣扎爬出的恶鬼,踉跄着、几乎是翻滚着冲上城楼!


 他身上的号衣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污混合着泥浆,糊满了全身,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出数道血口,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骇人的“嗬嗬”声,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炸开。


 距离杨子钊和晋岳尚有十步之遥,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噗通”一声,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扑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激起一片混合着血沫的尘土。


 “启……启禀……大……大将军……晋……晋尚书……”信使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蚊蚋,却像带着万钧雷霆,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心坎上!


 他努力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后……后方……辎重大营……前日……前日深夜……遭……遭敌精锐……夜袭……”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星子,身体痛苦地痉挛着,仿佛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嘶吼出那毁灭性的消息:


 “一……一百多万石粮草……尽……尽数被……被烧毁……全……全没了……大火……烧……烧红了半边天……”


 最后一个“天”字艰难地挤出喉咙,信使的头猛地向旁一歪,身体彻底瘫软,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几乎看不见地起伏。


 他昏死过去,右手却还死死攥着一个沾满泥血的、象征紧急军情的赤羽铜管。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城楼!


 连那狂躁呼啸的山风,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士兵们僵立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末日降临般的恐惧。


 空气中只剩下信使那若有若无的、濒死的呼吸声,像丧钟的余音。


 “该死!!!啊——!!!”


 杨子钊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的死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魁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仰,踉跄倒退,脚下虚浮,若非旁边两名亲兵眼疾手快,如同铁钳般死死架住他的双臂,他早已轰然栽倒在地。


 他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比那信使还要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怒吼,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抽气声。


 一百多万石!


 那是支撑整个剑门关防线数万将士、乃至蜀中这个风雨飘摇的伪朝的命脉!


 是他们抵抗张巡、图谋反击的全部希望!


 就这么……没了?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完了……全完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啃噬掉他所有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