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5章 集思广益的力量
阳光,已非普照,而是毒辣的鞭挞。
它毫无怜悯地倾泻在剑门关周遭嶙峋的山峦之间,将裸露的灰白色岩石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视线的热浪。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鼻腔和肺腑,带着滚烫的尘土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刺鼻的铁锈腥甜、陈旧血污发酵的腐臭、硝烟呛人的硫磺味、士兵们浓烈汗酸与伤口溃烂的脓腥、乃至排泄物的骚臭——
死死地缠绕着剑门关的每一寸土地,渗入甲胄的缝隙,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人的心头,仿佛给灵魂也蒙上了一层血色的油污。
剑门关,这头蛰伏在崇山峻岭间的钢铁巨兽,在如此酷烈的日头下,更显狰狞可怖。
险峻的山势是它天然的、嶙峋而不可撼动的脊骨,刀削斧劈般的千仞峭壁构成了它坚不可摧的庞大躯体。
而依着这几乎垂直的山势,利用天然隘口,人工层层垒砌、蜿蜒而上的关隘,便是它森然张开、择人而噬的獠牙。
每一道高耸的墙垛后面,都闪烁着守军冰冷、疲惫却又带着决死意志的目光。
它横亘在金牛道的咽喉要冲,扼守着入蜀的命门,是蜀地伪朝赖以苟延残喘的最后、也是最坚固的脊梁。
攻克它,不仅意味着打开蜀地门户,更意味着斩断伪朝军队的精神支柱。
对于长安龙椅上的皇帝裴徽,对于亲临前线、肩负着帝国野望的主帅张巡,乃至朱雀军团每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盔甲上刻满征尘的士兵,一个信念早已融入骨血,化为本能般的执念:欲定蜀中,必克剑门!
此关一破,蜀地伪朝看似坚固的根基将如烈日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崩塌。
那凭借天险和狂热支撑的抵抗士气必然土崩瓦解。
后续的战事或许仍有零星的抵抗,但像眼前这般如同巨大血肉磨坊般疯狂绞杀生命的惨烈,将成绝响!
这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转折点,更是心理上的分水岭,是决定战争走向的天平彻底、不可逆转地倾斜的支点!
胜利的曙光,就在那染血的关墙之后,诱惑着每一个渴望结束这场漫长战争的灵魂。
……
……
帅帐内,光线刻意调暗了几分,以缓解正午强光带来的眩晕感。
只有几缕倔强的阳光,从厚重门帘的缝隙和特意留出的狭窄观察口挤入,在铺着厚厚蜀锦、标识着山川河流与进军路线的巨大舆图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鞣制的微酸、铁器防锈油脂的腻味、墨汁的微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试图掩盖血腥却徒劳无功的药草苦涩。
张巡身姿笔挺,如同一杆深深插入大地的玄铁长枪,纹丝不动。
一身玄色重甲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内敛的幽光,仿佛与帐内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甲叶边缘偶尔反射的光点,透出森然的杀机。
此刻,他深邃如古井、蕴藏着千军万马的眼眸,正透过一具精心打磨的黄铜单筒望远镜,死死锁定在远处那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关墙之上——那是第二道关墙!
比之正在攻打的第一道关墙,它更高,更险,依托的山势更陡峭,墙基几乎是从绝壁上硬生生凿出来的!
山风从帐外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悲鸣,吹动他玄铁头盔下散落的几缕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更添几分肃杀与岁月沉淀的苍凉。
当王玉坤传来信息说姜维城确有一万重兵驻守,且粮道巡逻严密,随时可能作为生力军驰援剑门时,张巡握着望远镜那包裹着鲨鱼皮的镜筒的手指关节,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白。
他心头那点关于“奇袭断粮道”从而动摇守军根本的微弱期待,如同被北地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熄的烛火,彻底掐灭,只留下一缕冰冷的失望青烟。
代价!
一个沉甸甸、血淋淋、仿佛用烧红的烙铁刻在心头的字眼再次猛烈地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早已在冰冷的沙盘前,在无数个被战鼓和喊杀声惊醒的不眠之夜的推演中,预演了无数次。
一万五千名忠勇儿郎滚烫的鲜血,或许才能染红通往剑门关主隘口那最后一步台阶!
这个数字,沉得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腑刺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无形的重压。
然而,他眼神中的决然未曾动摇分毫,反而在残酷现实的淬炼下更加坚硬如铁,闪烁着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标的寒光——只要能拿下剑门,伪朝最后的脊梁便算彻底折断!
无论是旷野争锋还是城垣攻守,那些失去了天险依凭的残兵败将,将再也无法对士气如虹、挟破关之威席卷而下的朱雀军团构成致命的威胁。
为了这个目标,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身后那无数双期盼的眼睛……再沉重的代价……也必须付出!
这冰冷的觉悟,是他作为主帅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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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一声嘶哑凄厉、仿佛从喉咙深处被生生撕裂出来的呼喊,猛然刺穿了帅帐内几乎凝固的压抑空气!
帐帘被粗暴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地狱里捞出来的信使踉跄扑入。
他的甲胄破碎变形,头盔凹陷,露出的半张脸上糊满了血污、烟尘和汗水,左臂无力地耷拉着,被简易布条草草捆扎的地方还在不断渗出暗红。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到帅帐中央,“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心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痛苦的嘶嘶声,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巨大的悲痛扭曲了他的面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启……启禀大将军!张……张小虎将军部……已……已攻克第一道关墙!关墙……拿下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惨烈的宣告。
帐内原本凝滞的空气瞬间被点燃!
所有围在沙盘旁、侍立两侧的将校——须发花白、面容刚毅的老将郎将刘志群;沉默寡言、掌执军旗的李振;以及几位年轻的校尉——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唰”地聚焦在这名浴血的信使身上。
急切、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还有对那巨大代价的恐惧,在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或焦躁或沉稳的脸上交织、碰撞。
张巡猛地放下望远镜,动作干脆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信使和众将,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战况如何?细细道来!伤亡几何?敌军主将是死是退?”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而冷酷,直奔核心。
信使被这无形的威压激得一个激灵,仿佛被冰水浇头,努力平复着几乎要炸裂的胸膛,用力咽了口带血的唾沫,脸上的惊悸犹存,但声音努力清晰起来,带着一种麻木的、背诵地狱景象般的语调:
“禀大将军,”他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敌军……敌军依托地利,居高临下!滚木礌石……大如磨盘,小的也有水桶粗细,顺着陡坡砸下来,根本挡不住!箭矢……箭矢遮天蔽日,跟下雨一样!”
“兄弟们……兄弟们……前仆后继,踩着……踩着同袍的尸骨向上猛攻!尸体……都堆成了台阶……”
他声音再次哽咽,眼中血丝密布,“苦战……整整一个上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都没停!张小虎将军……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三次带头冲上关墙豁口!被滚石擦伤多处,头盔……头盔都被砸飞了!额头……破了道大口子……”
他喘了口气,报出那冰冷的数字,仿佛每一个数字都重若千钧:“我军……阵亡四百八十七人!重伤……一百三十五人!其中……其中都尉两人,队正五人……都是冲在最前面的……”
报完己方,他顿了顿,带着一种混杂着仇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语气:“敌军……据各队撤下来时目测汇总,死伤约三百人。守将朱仲强……那狗贼,命硬!被亲兵拼死拖下去了,率残部不足两百人,其中大半带伤,已退往第二道关墙固守!”
“什么?!”一声饱含着震惊、愤怒和荒谬感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帐内炸响!
须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凿的老将刘志群猛地踏前一步,双眼圆睁欲裂,死死盯着地上跪着的信使,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他年过半百,一生戎马,尸山血海见得多了,但此刻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愤怒:“五千!整整五千最精锐的虎贲!是军团里啃硬骨头的尖刀!猛攻区区五百守军!死伤竟逾五百之数?!敌军伤亡仅及我军六成?!”
“这……这他娘的蜀道天险,竟至于斯?!这哪里是打仗,这是拿活生生的人命往那刀山火海里填!往那阎王殿里送!”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环首刀柄,那粗糙的大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刀柄捏碎。?8+1!k*a~n*s!h′u+.·c¨o·m^
张巡的脸色在听到具体数字的瞬间,仿佛被西伯利亚最凛冽的寒流扫过,迅速覆上了一层能冻结空气的寒霜。
他虽对战事的艰难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甚至做好了承受一比一战损的预案,但这远超预期的惨烈战损比——接近二比一!——仍像一把冰冷淬毒、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窒息的绞痛!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刹那间,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喊杀声;
垂死士兵撕心裂肺、充满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哀嚎;
巨大滚石碾碎骨头、压爆内脏发出的沉闷碎裂声;
利刃砍入肉体、撕裂筋骨时那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还有箭矢破空的尖啸、盾牌破碎的炸响、士兵跌落悬崖时拖长的绝望惨叫……
无数战场上的恐怖声响,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浓重血腥、硝烟和尘土味道的空气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肺叶。
他强压下翻涌如潮、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情绪,猛地睁开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或震惊、或悲愤、或凝重的脸,最终定格在信使身上,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冷静:
“知道了。传令张小虎:稳固新占阵地,清理战场,深挖壕沟,防备夜袭!全力救治伤员,仔细清点战损,重整建制!阵亡将士……妥善收敛,登记造册,战后厚恤!斥候营加派双倍人手,严密监视第二道关墙及关后所有通道动向!一只鸟飞过去,也要看清公母!再探!”
“得……得令!”信使如蒙大赦,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臂撑地起身,踉跄着退了出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血脚印。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帐外,但那血腥的气息和绝望的嘶喊仿佛还在帐内萦绕。
帅帐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只有山风穿过缝隙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
远处伤兵营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呻吟、压抑不住的痛哭和医匠急促的呼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割锯着每个人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沙盘上,代表第一道关墙的小小木制模型上,象征守军的蓝色小旗已被拔掉,换上了一面小小的、刺眼的朱雀红旗。
但这面旗帜的代价,那近五百条鲜活的生命,让每一个将领心头都沉甸甸的,如同压上了一块浸满鲜血的巨石。
赵小营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更高、更陡峭、更狰狞的第二道关隘标志,眉头拧成了死结,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匕首柄上摩挲;
掌旗官李振则下意识地摩挲着代表己方攻坚主力的那几块红色木块,仿佛在掂量它们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残酷的消耗;几
位年轻的校尉脸色发白,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对那雄关的深深忌惮。
……
……
正午的烈日,此刻更像是一轮悬挂在尸山血海上方的、冷漠无情的白色火球,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刚刚平息了最疯狂杀戮的土地。
目光所及之处,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本就狭窄崎岖的登山甬道。
断折的长矛、碎裂的包铁木盾、崩口的战刀、散落如荆棘丛的箭矢,与破碎的肢体、凝固成暗紫色块状物的血块、翻出的灰白或青紫色的内脏、甚至是被砸扁的头颅……这一切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般的恐怖图景。
黏稠发黑的血液浸透了每一寸泥土和岩石缝隙,在高温下迅速干涸板结,形成一层滑腻、暗红、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腥气的硬壳。
这令人窒息的气味,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的恶臭、排泄物的骚味、以及尸体在高温下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形成一股足以将人熏晕过去的“死亡之息”。
几只胆大而贪婪的乌鸦,已经在远处焦黑的树梢上盘旋,发出“呱呱”的聒噪,不祥的黑色羽翼在刺眼的阳光下闪动,等待着盛宴的开始。
张小虎,这位以勇猛刚烈、悍不畏死而闻名全军的年轻悍将,朱雀军团锋利的“虎牙”,此刻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被鲜血和脑浆染得暗红发黑、甚至粘连着几缕毛发和碎骨的山石。
他身上那套精良的明光板甲,曾经光可鉴人,象征着帝国武力的骄傲,此刻早已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了刀砍斧劈的深痕、箭簇撞击的凹坑和滚石砸出的可怕裂口。
左肩的护甲更是被一块巨石擦过,砸得严重变形凹陷,肩胛骨传来阵阵钝痛。
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是遗落在某堆尸骸之中,露出一张年轻却沾满厚厚血污、汗水和烟尘的脸庞。
额头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边缘泛白,深可见骨,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顺着眉骨流下,在他脸上画出几道刺目的红痕,又被尘土染成污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一名同样狼狈不堪、脸上带着劫后余生麻木的亲兵,默默地递上一个皮质水囊,水囊表面也沾满了暗红的指印。
张小虎一把抓过,拔掉塞子,仰头狠狠灌了几大口。
冰凉的水混合着囊壁沾染的血腥味滑入喉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一股冰线,瞬间点燃了他心头的焦躁、痛楚和一股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怒!
四百八十七个朝夕相处的兄弟!
早上还生龙活虎、互相拍着肩膀说“关墙上见”的袍泽!
仅仅半天!就化为了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冰冷尸体和统计簿上冰冷的数字!
他猛地将水囊狠狠砸在地上,浑浊的水和血丝在干燥的地面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沉默地、动作机械地收殓同袍遗体的后勤兵,他们麻木的脸上只有疲惫;
扫过那些躺在地上,因剧痛而不断抽搐、发出压抑呻吟的重伤员,他们的眼神空洞,望着刺眼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