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5章 集思广益的力量(第2页)

 

 扫过那些倚靠在断壁残垣间、眼神空洞、疲惫到极点、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的士兵,他们身上沾满血污,铠甲破损,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胀。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唇上伤口流出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猛地仰起头,死死盯着头顶那片被两侧陡峭如刀削的山崖切割得只剩下狭长一线的、刺眼得令人晕眩的惨白天空,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灼热液体逼了回去!
 

 他不能哭!他是主将!他是兄弟们的主心骨!
 

 “将军!大将军急令,请您速去帅帐!”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跑来,脸上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张小虎浑身一震,从巨大的悲怮和噬骨的自责中被强行拉回残酷的现实。
 

 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那双沾满同袍和敌人鲜血、指缝里嵌着泥垢和碎肉屑的双手,狠狠搓了把脸。
 

 额头的伤口被剧烈牵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反而让他混乱、被怒火和悲伤充斥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接过另一名亲兵递来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的、飘着几块粗糙黑麦胡饼的肉汤(实际上只是用少量碎肉末、骨头和野菜熬煮的油脂汤)。
 

 他看也不看,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下。
 

 滚烫油腻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一股粗粝的饱腹感和油腻的暖意传来,给麻木冰冷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走!”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厉。
 

 他猛地站直身体,不顾全身骨骼的抗议和伤口撕裂般的刺痛,带着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凶悍如受伤孤狼、紧握刀柄的亲兵,踏过满地的狼藉、断刃和尚未冷却凝固的血泊,大步流星地向山下中军方向奔去。
 

 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地踩在牺牲袍泽尚未冷却的血迹上,仿佛能感受到那生命的余温正在脚下迅速流失。
 

 帅帐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
 

 张巡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姿如同山岳般沉稳,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那巨大的蜀地舆图,聚焦在剑门关那一点上,那一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又仿佛被万载寒冰冻结着。
 

 张小虎沉重、急促、带着战场归来的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巡霍然转身!
 

 动作快如电闪,带起一股劲风!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绝世神兵,瞬间刺向匆匆进帐、还未来得及抱拳行礼的张小虎!
 

 那目光穿透了张小虎脸上的血污、疲惫和额头的狰狞伤口,直抵他焦躁、不甘、屈辱和狂怒的内心最深处!
 

 不等张小虎开口,张巡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铁砧上、铮铮作响的声音已经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帅威严:
 

 “小虎!这仗,不能再这样硬啃下去了!”
 

 张小虎心中猛地一沉!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质疑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以为主帅要临阵换将,抹杀他和麾下儿郎用命换来的、染血的战果!
 

 他急声打断,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和伤口的疼痛而更加嘶哑刺耳:“大将军!再给末将一个下午!末将愿立军令状!拿不下第二道关墙,末将自己提头来见!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那狗娘养的罗少飞的头拧下来!上午的债,末将亲自带人去讨!用血来洗!”
 

 他挺直了血迹斑斑、布满凹痕的胸膛,上午那惨烈的景象和巨大的伤亡数字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急需一场胜利,一场酣畅淋漓、摧枯拉朽的破关,来证明自己,来告慰那些永远留在第一道关墙台阶上的英灵!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两名同样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亲兵,瞬间绷紧了身体,眼中同样燃烧起复仇的火焰,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刀柄!
 

 张巡几步抢到他面前,动作迅疾如风!
 

 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如同岩石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他左肩的护甲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巨响,震得张小虎肩头一沉,伤处剧痛钻心!
 

 这剧痛反而让他狂热的头脑为之一清。白马书院 已发布嶵薪彰结张巡直视着张小虎布满血丝、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眼睛,语气沉凝如万载玄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分析和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惜:
 

 “糊涂!你还没看透吗?!”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如同鞭子抽打在张小虎的心上,“伪朝在金牛道上层层布防,步步为营!每一道关隘都是吸血的蚂蟥!但真正的硬骨头,最难啃、崩掉牙也得啃的硬茬子,就是这第二道关墙!”
 

 “杨子钊把他最精锐的亲兵营‘铁山卫’、最悍不畏死的亡命徒‘跳荡营’、还有压箱底的守城器械——听说连‘猛火油柜’都搬上去了!——全都堆在了这里!打下它,后面的关隘反而会因为地形稍缓、我军能展开兵力、发挥装备优势而变得相对容易!”
 

 “罗少飞是什么人?那是杨子钊麾下头号悍将,出了名的滚刀肉、亡命徒!他手下是两千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憋着一股劲要给我们放血的生力军!不是朱仲强那被打残了胆气、只剩半条命的疲兵!”
 

 张巡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张小虎的鼻尖,语速极快,字字诛心,如同冰冷的刀锋剖析着残酷的现实:“按你上午的打法,靠着一腔血勇,顶着滚木礌石往上硬冲?!用人命去填那无底洞?!就算你最后能用人命堆上去,把你手下这五千虎贲全填进去,勉强拿下第二道墙,我问你——”
 

 张巡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顿,“你麾下士兵还剩多少?打成残废,死伤殆尽,后面主关那铜浇铁铸、高耸入云的雄关还打不打?靠谁去打?!靠刘郎将的骑兵去爬墙吗?!这种蚀光老本、自断臂膀的买卖,我张巡不做!你张小虎,也不该做!更做不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狠狠砸在张小虎的心上,将他那股沸腾的、不顾一切的血勇之气一点点砸散、压灭。
 

 张小虎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想反驳,想争辩,想用战功来证明自己麾下的儿郎还能战!
 

 但当他看到张巡眼中那份深沉的痛惜——那是对麾下每一个儿郎宝贵生命的痛惜,那是对整个战局洞若观火的掌控,那是一种主帅必须承担的、比个人荣辱更沉重千倍的责任——他满腔的激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迅速冷却、凝固。
 

 最终,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只化作喉间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大将军,我……末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同袍和敌人鲜血、指节因紧握而发白的手,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双手上背负的沉重。
 

 “本帅不是不打!”张巡的语气稍稍缓和,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刀锋,紧紧锁定张小虎,“本帅的意思,是不能再这样毫无章法、只凭血气的蛮干硬冲!那是用兄弟们的命,去填那无底洞!是蠢!是莽夫所为!”
 

 他猛地一挥手,那动作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指向帐外剑门关的方向,“你回去!带着你的人,好好想想!动动脑子!看看这该死的地形!看看这吃人的关墙!”
 

 他踱步到巨大的沙盘前,手指重重敲在代表第二道关墙那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模型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弓箭覆盖?如何让我们的强弓劲弩在仰攻时射得更远、更准?如何压制他们的弓弩手?”
 

 “火攻?风向如何?现在是西风!能不能用?关墙附近有无引火之物?那些木制的箭楼、擂木堆能不能点燃?”
 

 “还是别的什么奇招?工兵营的‘巢车’、‘轒轀车’能不能在这种陡坡上推上去?能不能用土袋、石块,夜里摸上去填平一部分壕堑?或者……”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声东击西?佯攻其看似险峻但兵力薄弱的侧翼悬崖?吸引守军调动,再主攻其一点?甚至……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采药人走的小道,绕到关后?” 

 他连珠炮般抛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一个可能减少伤亡的方向。
 

 “这些,都要想!要试!要拿出办法!今天下午,全军休整!你回去后,立刻召集你麾下所有校尉、队正,还有那些经验丰富、鬼点子多的老兵油子!集思广益!把你们的脑子都给我动起来!给本将拿出个章程来!”
 

 “一个既能破关,又能尽量保全儿郎性命的章程!我们,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休整!”
 

 他最后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主帅掌控全局的沉稳与定力,不容置疑,如同军令。
 

 看着张小虎脸上交织着沉重、不甘、痛苦,却又带着一丝被点醒、开始思索的光芒,最终抱拳,声音沙哑但坚定地领命:“末将……遵命!”
 

 然后步伐略显踉跄但目标明确地退出帅帐。那背影,少了几分狂怒,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和思索。
 

 一直沉默旁观的郎将刘志群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大步上前,抱拳沉声道,声音洪亮而带着老将的决绝:
 

 “大将军!张小虎部伤亡惨重,士气受挫。这第二道关墙,攻坚重任,凶险异常,不如交由卑职的本部儿郎!卑职麾下五千健儿,求战心切!卑职愿立军令状,不计代价,定在明日日落前,将那朱雀旗插上第二道关墙!若不能,提头来见!”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眼神灼灼,充满了老骥伏枥的豪情和为国捐躯的决心。
 

 张巡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刘志群那张饱经风霜、写满忠诚和决绝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感动,但更多的是清醒的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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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醒,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志群,你的忠心勇武,肝胆相照,我深知。若论平原列阵,野战争锋,你部骁勇善战,铁骑纵横,不逊于天下任何劲旅。”
 

 他话锋一转,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扫过沙盘上那险恶的地形,“但小虎麾下,是军团里千挑万选、最擅长山地攀爬、蚁附攻坚的锐卒!他们常年演练山地战法,甲胄更精良,半数配备了能连发五矢、压制力极强的‘神机弩’!”
 

 “在这种仰攻绝地,重甲能多挡几支箭,快弩能压制守军冒头!这些优势,你部的轻甲骑兵和长矛手难以替代。”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事实判断,“他们尚且打得如此艰难,伤亡如此惨重,换你上去,结果……恐怕不会更好,只是徒增伤亡,平白折损我另一支宝贵的劲旅罢了。”
 

 他拍了拍刘志群的肩膀,力道沉重,带着安抚和不容置疑。
 

 刘志群默然。
 

 张巡所言,字字属实,如同冰冷的刀锋划开了他心头的热血。
 

 上午那场惨烈的攻坚战,他就在中军高处全程目睹。
 

 守军的顽强、精准的指挥和那令人绝望的地利优势,远超战前任何推演。
 

 朱雀军团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又在滚石箭雨下如同麦秆般倒下……那景象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大将军,王玉坤将军那边……若能彻底断了剑门关粮道,甚至……烧了姜维城运来的粮草辎重……是否能……困死杨子钊?迫其军心涣散,不战自溃?”
 

 这是他心中最后一点“巧取”的希望。
 

 张巡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充满自嘲意味的弧度,那弧度里饱含着对战场残酷现实的深刻认知和对蜀道天险的无奈。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剑门关后方那更为复杂、沟壑纵横、植被茂密的地形上:
 

 “志群啊,你来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勘破迷雾的清醒,“关内,有数条山泉溪流穿行,饮水无忧。粮食储备虽可能不多,但这莽莽大山之中,飞禽走兽,獐鹿野兔,随处可见;野果蕨根,漫山遍野;甚至树皮草根,紧急时都能果腹!”
 

 “杨子钊此人御下极严!若真被逼急了,勒紧裤腰带,命令士兵就地搜猎采集,靠山吃山,支撑一两个月……绝非难事!困死?”
 

 张巡重重地、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无力感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帅帐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期望,“这杨子钊麾下的兵,论单兵战力,比利州城那些守军强不了太多,可这剑门天险……唉!”
 他手指重重敲在舆图那狭窄的关隘标志上,发出沉闷一响,“古人诚不我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利之威,竟至于斯!非人力可强逆也!” 

 帅帐再次陷入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帐外,伤兵营的哀嚎时断时续,如同地狱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挽歌。
 

 后勤兵搬运尸体的沉重脚步声,伴随着木轮碾过石子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声声,如同沉闷的丧钟,敲在帐内每个人的心上,残酷地提醒着他们刚才那场“胜利”的惨痛代价。
 

 几缕惨白的阳光透过帐帘缝隙射入,照亮了空气中疯狂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张巡紧锁如川的眉头和眼中那如万载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光芒。
 

 剑门关,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
 

 这关乎国运,关乎陛下的信任,关乎无数牺牲将士的意义!但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啃?
 

 如何不让朱雀军团最锋利的爪牙彻底崩断在这雄关之下?
 

 这个巨大的、血淋淋的难题,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休整的命令已下达,喧嚣的战场暂时沉寂下来,只有乌鸦的聒噪、伤兵的呻吟和工兵加固阵地的敲打声在山谷间回荡,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然而,无形的硝烟和更加激烈的智谋交锋,才刚刚开始酝酿。张小虎营中的灯火,注定彻夜长明。
 

 军官和老兵们围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沙盘或粗糙绘制的地形草图旁,争吵、推演、试验,每一个想法、每一个细节的讨论,都可能意味着数十上百条生命的存续或消逝。
 

 营地里弥漫着悲伤、疲惫,但也涌动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求生的智慧。
 

 而此刻,在第二道关墙那高耸、冰冷、布满箭孔和血迹的墙垛之后,守将罗少飞,按着冰冷粗糙、带着昨日血迹的墙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身形精悍,眼神如鹰,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旧疤,更添几分凶悍。他望着下方朱雀军团森严的营垒,看着那些如同工蚁般忙碌、在休整中积蓄力量、打磨兵刃的敌人,嘴角噙着一丝冰冷、决绝、如同受伤孤狼般背水一战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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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同样疲惫但眼神凶狠、紧握兵刃的士兵,又望了望关后通往主关和蜀地腹地的蜿蜒小道,心中默念:“七天!杨帅,末将就算把这两千人全填进去,也要崩掉张巡五千颗牙!为您争取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