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李璘眼中的天赐良机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轰隆”声,仿佛巨兽用骨锤擂动大地,水花飞溅如碎玉,冰冷的水沫甚至能透过半开着的、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雕花木窗,溅落在临窗而立、已经称帝的李璘那身昂贵的、用金线绣着五爪行龙的明黄色锦袍下摆上。
深色的湿痕迅速洇开,像一朵不祥的墨菊,无声地吞噬着象征至尊的明黄。
水榭内,檀香的气息被江水的腥咸粗暴地驱散。
李璘死死捏着那份刚从信鸽腿上解下、犹带汗渍与血腥气的“天工快报”。薄薄的桑皮纸几乎被他指间的巨力揉碎、穿透,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如同骨骼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瘆人的、如同墓穴里陈年骨殖般的青白色,与他此刻惨白如纸的脸庞形成刺眼的对比。
那平日里尚算俊朗、带着几分养尊处优圆润的面容,此刻血色尽褪,肌肉紧绷得微微抽搐,薄薄的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反复呢喃着破碎的词语,声音低沉而颤抖,如同梦魇中的呓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难以置信的惊惶与彻骨的寒意:
“剑门……剑门关……就这么……没了?杨国忠……李玢……废物!蠢材!天大的蠢材!朕的蜀中门户……天堑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啊!怎会……怎会如此?!”
那份被他蹂躏的密报上,裴徽年轻而锐利的画像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墨线勾勒出的那双冰冷眼眸,穿透了脆弱的纸背,直刺李璘惊惶失措的瞳孔深处。
画像旁,“诛杀安逆”、“昏君禅位”、“七宗五姓叛国”……这些墨色淋漓、力透纸背的字眼,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文字,而是化作了无数条嘶嘶吐信的毒蛇,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发出对他命运的恶毒诅咒,冰冷的蛇信仿佛已经舔舐到了他的皮肤。
更让他如坠冰窟、骨髓生寒的是,“十王院尽殁”的血腥阴影尚未散去,如同粘稠的血浆般萦绕心头,那些叔伯兄弟临死前的惨叫似乎就在耳边回荡。
如今蜀地门户洞开,裴徽那柄染血的利刃,那支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虎狼之师……炒了蜀地他那弟弟废物李玢之后,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他这个偏安一隅、根基未稳的“永王”?
恐惧,像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感到一阵眩晕,脚下虚浮,几乎要站立不稳。
窗外长江的咆哮声,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为他敲响的丧钟。
“陛下……”
一个温婉中带着不容置疑刚毅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水榭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后段氏,莲步轻移,无声地走到李璘身边。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发髻间只簪了一支通体无暇的白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铃”声,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并未去看那份令人绝望的密报,一双柔荑带着温热的、令人心安的触感,轻轻搭在他因恐惧而冰凉如铁、正微微颤抖的手臂上。她的手指纤长而稳定,传递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段妃抬起眼帘,美目流转,眼波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古井般的决断。
她的目光扫过水榭内同样面色凝重、心思各异的几人:
江南豪门之主周世荣,富态圆润,穿着绛紫色团花绸缎袍子,腰间玉带上镶嵌着鸽卵大的猫眼石,脸上总是堆着和气的笑容,仿佛弥勒佛转世。
然而那双藏在肉褶里的小眼睛,却精光闪烁,滴溜溜地转着,飞快地在李璘、密报和众人脸上扫过,仿佛在计算着一笔惊天动地的买卖,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腕上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
他是荆襄巨贾,掌控着长江中游近半的漕运与盐铁,富可敌国,李璘能迅速在江陵站稳脚跟,他的钱袋子功不可没。
宿将杜维钧,年逾六旬,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明光铠,外罩半旧锦袍。
他捻着垂至胸前的银白长须,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脸上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刻满了戎马生涯的风霜与谋略。
他是李隆基时期的旧将,在荆襄军中威望极高,虽已解甲多年,但家族在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子弟门生遍布军中。
此刻,他沉默得像一块礁石,唯有捻须的手指节奏,暴露着内心的权衡。
土司猛将蒙骞, 魁梧如铁塔,身高近九尺,满脸虬髯如同钢针般炸开,裸露的脖颈和粗壮的手臂上布满狰狞的伤疤。
他身披简陋但厚实的犀牛皮甲,腰挎一柄沉重弯曲、刀身暗红的弯刀(“饮血刀”),此刻正焦躁地原地踱步,沉重的皮靴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每一次落脚都让脚下的金砖微微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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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湘西五溪蛮大首领,麾下五千蛮兵悍不畏死,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是李璘手中最锋利的野性之刃。
他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咕噜声,显然对眼前沉闷的气氛极为不耐。
卢氏在世家代表卢植,约莫四十许,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穿着低调奢华的玄青色暗云纹锦袍,气质儒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仿佛眼前的天塌地陷与他毫不相干。
他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酸枝木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偶尔抬起,掠过众人,带着一种超然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冷漠。
他是范阳卢氏在江南的重要代言人,代表着盘踞北方、树大根深却又在裴徽新政下风雨飘摇的世家门阀的意志。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无形的压力。
段妃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春风试图融化李璘心头的坚冰:“陛下,蜀地虽遭重创,然杨国忠、李玢所率朝廷主力尚存,南诏诸部狼子野心,反复无常,鲜于仲通亦非易与之辈,张巡大军必定深陷蜀地泥潭,进退维谷,难以抽身。此乃……天赐良机于陛下!”
她刻意加重了“天赐良机”四个字,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璘。
她的话音刚落,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毒蛇嗅到了猎物的动摇,角落里的卢植便适时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圆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般的韵律,不高,却清晰地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李璘混乱恐惧的心底:
“皇后娘娘洞若观火,所言极是!陛下,” 他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张巡此獠,看似势不可挡,锋芒毕露,实则已犯兵家大忌!其麾下最锋利的爪牙——朱雀军团,正陷在蜀地的崇山峻岭、瘴疠之地中,与杨、李残兵、剽悍蛮夷纠缠不休,粮道漫长,补给艰难,已成强弩之末,进退两难!”
“再看其虎贲军团,虽陈兵淮北,旌旗蔽日,威势赫赫,然其仓促拼凑的新编水师,不过是些收编来的巢湖水贼、运河漕工之流,船不过百艘,且多为小艇舢板,卒不过万人,皆是些乌合之众,未经大战,号令不一!”
“岂能与陛下您雄踞大江、艨艟如云、楼船巍峨、舟师十万、操练多年的荆襄水师相抗衡?此其一也。”
卢植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煽动性的热切,如同在描绘一幅唾手可得的锦绣画卷:“更兼其两线作战,首尾难以相顾,根基未稳!关中、河北之地,因其推行‘均田’、‘抑豪’、‘清查隐户’之酷政,世家豪强怨愤滔天,田产被夺,僮仆离散,犹如剜心剔骨!”
“乡野之间,民心思变,暗流汹涌!此正是陛下您挥师北进,顺流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伪朝腹心——洛阳、长安,廓清宇内,光复大唐神器的千载难逢之良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陛下乃天命所归,此其时也!”
卢植的“良机”二字,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
早已按捺不住的周世荣立刻堆起十二万分的热情,抢前一步,肥胖的身躯动作竟出奇地敏捷,声音洪亮圆润,带着商贾特有的、极具煽动力的语调,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李璘脸上:
“陛下!卢先生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您想想,裴徽在关中、河北推行的那些‘均田’、‘抑豪’、‘清查隐户’的酷政,就是要掘断我等世家的根,夺走我们豪强的财!断我们的命脉!”
“若真让他腾出手来,平定了蜀地,整合了西南的力量,下一个目标,必是挥师南下,剑指江南!届时,殿下您坐拥的长江天险,在裴徽那等凶人麾下如狼似虎的百战之师面前,焉能长久阻挡?”
“我周家在荆襄、湖广,有良田万顷,商铺千间,盐井、矿山无数!裴贼新政若至,我周家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他用力拍着自己肥厚的胸口,砰砰作响:“趁其主力西顾,江南空虚,陛下高举义旗,顺江而下,以我荆襄水师为先锋,巨舰开道,万帆竞发,直取金陵,控扼江南财赋之地,再图中原!”
“我周氏,愿倾尽家财,再献白银三十万两,粮秣二十万石,助殿下打造艨艟巨舰,招募水勇健儿!钱粮之事,殿下勿忧!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周家库房,即为陛下之内帑!”
他眼中闪烁着垄断军需带来的惊人财富和巨大的政治投资回报,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全部身家性命。
老将杜维钧捻着银白的长须,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老练,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补充道,如同在沙盘上推演战局:
“陛下,卢先生、周翁所言,皆乃老成谋国之道,深合兵法要义。”
“裴徽虽侥幸以奇计或内应破了剑门天险,然蜀地广袤,山高林密,道路崎岖,李玢和杨国忠的残余力量尚在,南疆蛮夷更是反复无常,如同附骨之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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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主力纵有虎狼之勇,也必被牢牢牵制在蜀地泥潭之中,寸步难行,动弹不得。”
“此刻,其在淮河一线布设的防线,看似连绵,实则因抽调兵力西顾,正是最虚弱之时!老臣以为,此乃声东击西之良机!”
他眼中精光一闪,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声音压低,带着老谋深算的意味:“殿下可命我水师主力,大张旗鼓,溯江西进!多树旌旗,广布疑兵,白日擂鼓进军,夜间举火如龙!做出全力进攻武昌、威逼襄阳、切断其荆襄与中原联络之势!务必将冯进军那支虎贲水师主力,牢牢钉死在淮河一线,使其不敢妄动分毫,南下增援!”
他顿了顿,手指仿佛在无形的舆图上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同时……可遣一员上将,统精兵数万,偃旗息鼓,潜踪匿迹,出九江口,悄然渡江,行雷霆一击!目标直指冯进军在淮河沿线新设之薄弱据点!”
“据老臣所知,伪朝为拱卫东都洛阳,在淮北新设数处军寨,其中颍州(今安徽阜阳)城防未固,守军多为新募之卒,正是一处绝佳突破口!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突破颍州,撕开淮河防线,我大军兵锋便可长驱直入,直指陈州、许昌!威胁伪朝心腹!”
“到那时,与幽州韩大帅(他已知晓幽州韩氏有异动,正暗中联络)形成南北呼应、夹击伪朝之势!天下必然震动,那些首鼠两端、观望风色的墙头草,必将望风归附!陛下之声威,必将如日中天!中兴大唐,在此一举!”
杜维钧挺直腰板,一股沉雄的气势勃然而发:“我杜家,世受国恩,值此危难之际,愿再出私兵两千,皆为能征善战、披甲执锐之百战精锐!并负责联络荆南、山南忠义之士,广发檄文,共襄陛下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