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囚笼中的困兽

 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驱散的血腥气,沉淀在幽州节帅府深处这间被改造的“静室”里。

 与其说是静室,不如说是披着奢华外衣的囚笼。

 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波斯绒毯厚实柔软,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但这一切都被那粗如儿臂、泛着寒光的铁栅栏门和墙上高悬、仅容头颅探出的狭小铁窗所破坏。

 窗外,是幽州城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寒风卷着细雪,呜咽着掠过。

 韩休琳,曾经叱咤河北、令小儿止啼的“幽州王”,此刻正背对着铁门,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狰狞伤疤,如同盘踞的蜈蚣。

 最大的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肋,皮肉虽已愈合,但那深可见骨的凹陷和周围暗红的印记,依旧诉说着太行山那场惨烈伏击的残酷。

 他原本雄壮的身躯明显消瘦了许多,曾经睥睨四方的虎目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此刻正死死盯着墙角一只奋力挣扎、试图翻越一块小石子的蝼蚁。

 他的拳头紧握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愤怒、屈辱、绝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刘豹临死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节帅——!”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还有那些跟随他多年、最终却曝尸荒野的亲卫兄弟们……这一切,都拜门外那个即将到来的人所赐。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铁锁“哗啦”一声被打开,厚重的木门“吱呀”推开。

 一股清冽的、带着雪后初霁气息的冷风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浑浊,却也带来更深的寒意。

 卢珪走了进来。

 他身披一件华贵异常的银狐裘斗篷,内衬玄色锦袍,玉带环腰。

 斗篷的银白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与他那张俊朗却过分冷峭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起来已经五十出头,身姿却挺拔如雪中青松,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精准。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幽潭,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却蕴含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盏,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上等龙井的清香,与这囚室的氛围格格不入。

 两名身披玄色重甲、面甲覆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眸子的“玄甲”武士无声地立于门外,如同两尊铁铸的雕像,隔绝了内外。

 “节帅。”卢珪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优雅腔调,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他并未走近,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相对明亮的光影里,目光落在韩休琳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眼神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韩休琳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没有回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卢珪!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有种就杀了老子!把老子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老子出去,老子跟你单挑!看老子不活撕了你!”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卢珪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品鉴一件艺术品。

 他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喉结微动,这才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仿佛很真诚的“无奈”:“杀你?”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终于转过身、双眼赤红如同要喷火的韩休琳,“节帅何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紫檀小几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向前踱了两步,银狐裘的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若非卢某及时派人接应,节帅此刻恐怕早已曝尸太行荒野,成为豺狼口中之食;或是被郭子仪押解回长安,受那千刀万剐、悬首朱雀门的凌迟之刑了。”

 卢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敲打在韩休琳紧绷的神经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太行山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自己如丧家之犬般被心腹拼死救出的惨烈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韩休琳眼前。

 “卢某救你,”卢珪的目光直视着韩休琳眼中翻腾的怒火,语气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庄重,“一是念在昔日同僚,韩帅对幽州亦有苦劳的情分;二则,更是为幽州大局着想!为这满城百姓着想!”

 他摊开手,姿态仿佛悲天悯人。

 “大局?哼!”韩休琳猛地站起,巨大的身躯因虚弱和愤怒而微微摇晃。

 他指着卢珪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那纤尘不染的银狐裘上,“你的大局就是夺老子的基业!杀老子的兄弟!把老子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

 他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刘豹……刘豹他跟着老子十几年!为你卢家流过多少血汗!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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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刘豹被数杆长矛钉死在辕门上的惨状,韩休琳的眼中涌起一层水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暴戾淹没。

 “基业?”卢珪脸上的那层温和如同劣质的油彩,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冰锥,周身那股千年门阀积淀下来的威视,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韩休琳呼吸一窒,感觉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卢珪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神只审判蝼蚁的意味:“节帅所谓的基业,就是那八万葬身太行、尸骨无存的幽燕子弟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韩休琳的心上。

 韩休琳的脸色瞬间由愤怒的酱紫褪成一片死灰。

 太行山!那场精心策划的伏击!郭子仪的旌旗在晨光中猎猎作响,伏兵四起,箭矢如蝗,滚木礌石如同山崩!

 他引以为傲的幽州铁骑在狭窄的山谷中挤作一团,成了活靶子。

 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嚎,兵器碰撞的刺耳声,血肉被撕裂的闷响……那些年轻的面孔在血泊中扭曲、消逝……这一切,都是他刚愎自用、不听劝阻、妄图一口吃掉郭子仪主力的恶果!

 “就是这座被长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可能招致朝廷大军雷霆一击、玉石俱焚的危城吗?!”卢珪步步紧逼,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韩休琳面前。

 两人距离极近,韩休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书墨和名贵熏香的复杂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窒息和极度的厌恶。

 卢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韩休琳皮肤生疼。

 “韩休琳,你太自负了!”卢珪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你以为凭着一腔蛮勇,几万骄兵悍将,就能裂土称王,与天下为敌?你错了!大错特错!”

 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直视着韩休琳眼中翻腾的怒火和那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与痛苦,“你不过是被裴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个莽夫!一枚随时可以碾死、丢弃的棋子罢了!”

 “你放屁!”韩休琳嘶声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放屁?”卢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若非我范阳卢氏,千年门阀,暗中扶持,你以为你能在安史乱后群雄并起的北疆,迅速坐稳幽州节度使之位?”

 他向前又迫近半步,几乎贴着韩休琳的鼻尖,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你以为你那些精良的军械、充盈的粮饷、甚至部分填补你战损的精锐兵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韩休琳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床沿上才稳住身形。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怒骂,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卢珪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无情地刺穿了他一直用武力掩盖、不愿也不敢去深想的残酷现实。

 那些关键时刻“恰好”出现的物资,那些“慕名而来”的精锐老兵……原来背后都有卢氏这只无形巨手的影子!

 他自以为是的雄图霸业,在真正的世家底蕴和朝堂算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脆弱不堪!

 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的傀儡,一个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活靶子!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韩休琳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他自以为是的根基,他拼杀半生打下的“基业”,原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卢氏的沙盘之上!

 他韩休琳,从头到尾,都只是卢家棋盘上的一颗关键棋子,仅此而已!

 如今,这颗棋子,在太行山那场愚蠢透顶的冒险中,价值已经被彻底榨干了!

 看着韩休琳瞬间垮塌下去的精神,卢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站直身体,重新拉开了距离,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稍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温和”。

 “不过,”他拢了拢银狐裘斗篷,动作从容优雅,“你活着,对我卢氏……对幽州,还有用。”

 他看着韩休琳眼中重新燃起的、屈辱而微弱的火焰——那是对生的本能渴望,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安排一件物品的用途,“你,终究还是李隆基钦封的幽州节度使,这个名分,还在。”

 他踱步到那扇狭小的铁窗前,背对着韩休琳,望着窗外漆黑如墨、风雪渐起的夜色,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只要你还‘活’着,坐在这幽州城里,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有利于稳定局势。”

 他微微侧首,冰冷的余光扫过韩休琳绝望的脸,“这,就给了我们更多整军备战、巩固根基的时间。这,是你现在唯一的价值,也是你还能喘息的唯一理由。”

 卢珪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所以,对外,你依旧是幽州之主,只是‘重伤未愈,需静心调养’。一切军政庶务,由我卢氏‘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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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特意在“代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懂了吗,韩‘节帅’?”

 韩休琳彻底明白了。

 自己不仅是一颗被榨干价值的弃子,更成了一个被精心包装的傀儡,一个被卢氏用黄金锁链锁在深宅中的、用来抵挡长安怒火的挡箭牌和象征物!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盯着卢珪那挺拔而冷漠的背影,看着他轻抚狐裘的优雅动作,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物。

 反抗的念头如同火星般在绝望的灰烬中一闪而过,但立刻被刘豹临死前凄厉的惨嚎、被窗外日夜不停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筑城号子声、被那两名玄甲武士身上散发的、无处不在的铁血杀伐之气彻底碾碎。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稍有异动,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不甘,下一刻,他就会“伤重不治”或“畏罪自尽”,死得无声无息,合情合理。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仅存的骄傲。

 他那曾经支撑着他在尸山血海中屹立不倒的脊梁骨,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走了。肩膀垮塌下去,雄壮的身躯佝偻着,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好……好一个范阳卢氏……”韩休琳颓然地低下头,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着苦涩的砂砾,“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恨,有惧,有认命,最后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老子……认栽了。”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卢珪脸上终于又挂起了那副云淡风轻、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却依旧不带丝毫暖意。

 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嘉许一个听话的仆人。

 “安心在此‘静养’吧。需要你‘露面’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安排。好自为之。”他不再多言,仿佛多说一句都是对时间的亵渎。

 他拢了拢银狐裘斗篷,转身,玄色的斗篷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空气旋涡,径直走向门口。

 囚室的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咔嚓”一声落锁,清脆而冰冷,如同在韩休琳的心上也落了一把锁。

 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彻底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

 他抬起头,透过那被粗硬铁条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窗棂缝隙,望着外面一片漆黑、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夜空。

 风雪拍打着铁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幽州王”的桀骜与不屈,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尽的灰败、麻木,以及……一丝深埋在骨髓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如同冬眠毒蛇般扭曲滋长的怨毒。

 这怨毒,暂时被绝望的寒冰封冻,但终有破冰噬人之日。

 ……

 ……

 卢珪掌控幽州后,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以远超韩休琳时代的、令人心悸的高效和冷酷,开始全速运转。

 范阳卢氏千年积累的恐怖底蕴,如同沉睡的巨人苏醒,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其力量渗透到幽州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粒粮食、每一个人的呼吸之中。

 告示如同密集的雪片,一夜之间贴满了幽州及周边州府每一处显眼的城墙、驿站、村口的土墙,甚至乡间小道的枯树上。

 红纸黑字,在冬日灰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诱惑与不祥的气息。

 “募兵令:凡年十六至四十,身无残疾者,皆可应募!月饷银五两!安家费二十两!杀敌立功,另有重赏!保境安民,护我桑梓!” 白花花的银两数额,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苦百姓和失去依靠的流民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