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囚笼中的困兽(第2页)
五两月饷,足以养活一家数口;二十两安家费,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
“征夫令:为修缮城防,抵御北虏,保我幽州万民身家性命!征召民夫!日供三餐,给口粮!另付工钱每日三十文!以工代赈,共筑长城!”
“以工代赈”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击中了无数因黄尖涧惨败(太行山之战在幽州内部的称呼)而失去父亲、丈夫、儿子,生活无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青壮的心。
与其冻饿而死,不如去城墙下卖力气,至少能混口饭吃,还能拿到铜钱!
告示前围满了人群。
有面黄肌瘦的汉子,眼中闪烁着对银钱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
有白发苍苍的老妇,颤抖着手指抚摸着募兵令上“安家费二十两”的字样,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的儿子死在了太行山,留下嗷嗷待哺的孙儿,这笔钱,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有眼神麻木的流民,只求一口吃的。
卢氏派出的文吏站在告示旁,声嘶力竭地宣讲着,唾沫横飞,将“长安的威胁”、“胡虏的凶残”、“卢氏的恩德”反复灌输。
小主,
在生存的绝对压力和重利的诱惑下,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开始骚动。
有人咬咬牙,率先走向募兵处排起了长队。
更多的人,则被手持皮鞭、腰挎横刀的监工驱赶着,汇成一股股沉默而庞大的人流,涌向城墙下那巨大的工地。
一个叫赵三的汉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城郊的猎户,妻子在去年冬天病死了,唯一的儿子刚满十七,瞒着他偷偷跑去太行山想挣军功,结果尸骨无存。
当征夫令贴到他们村口时,赵三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家,看着儿子留下的一把破旧猎弓,眼神空洞地站到了民夫的队伍里。
他沉默地扛起沉重的条石,肩膀瞬间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渗出血迹,但他毫无知觉。
监工的皮鞭在空中“啪”地炸响,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少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闷哼一声,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赵三麻木地看着,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知道,卢家所谓的“共筑长城”,就是用他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可怜虫的血肉,去填补韩休琳留下的窟窿,去铸造卢氏新的权柄高墙。
卢珪的心腹谋士私下里得意地称之为“用韩休琳的血肉,铸我卢氏的长城”。
冰冷的现实,残酷得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以幽州为中心,悄然在河北道张开。卢珪深知孤城难守,必须将幽州置于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棋局之中。
他利用卢氏在河北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庞大人脉和影响力,精心挑选心腹死士,携带其叔父卢承嗣亲笔所书的“荐书”——那不仅是一封信,更代表着范阳卢氏的意志和承诺——以及沉甸甸、足以晃花人眼的金锭,秘密出发,如同幽灵般穿梭于河北各州郡。
易州刺史府,后堂密室。
炭火烧得很旺,易州刺史王通,一个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正不安地搓着手。
他对面坐着一位自称卢珪特使的中年文士,气质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
桌上摊开的锦盒里,整齐码放着十根黄澄澄的金条。
“王使君,”特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长安‘均田’‘抑豪’之策,刀刀见血,直指我河北根本!韩休琳莽夫误国,已不足为恃。今我卢氏主掌幽州,欲联合忠义之士,共保桑梓。唇亡齿寒之理,使君当比在下更明白。”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叩击人心的轻响,“卢公(卢珪)承诺,若幽州得保,易州当为首功,盐铁之利,可增三成。至于使君去年‘代收’的那笔本该送往长安的秋赋……”
特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王通额角渗出细汗。
三成盐铁之利!还有那笔被他截留的秋赋,足以让他全家死上十次!
卢家不仅知道,而且成了把柄!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那诱人的金锭和隐含威胁的信函,最终重重地点了头:“请转告卢公,王某……愿效犬马之劳!即刻招募乡勇,筹集粮草!” 这是利诱与威逼的结合。
而在瀛州一处豪强坞堡中,气氛则截然不同。
堡主郑彪,一个满脸横肉、凶悍异常的武夫,正瞪着一双牛眼,看着卢氏特使带来的金锭和一封措辞强硬的密信。
“不合作?”特使冷笑,声音如同寒冰,“郑堡主莫不是忘了,去岁你手下劫掠商队,杀良冒功之事?那些苦主,可都在我卢氏庇护之下。若我将证据和苦主一并送往长安,再附上你与韩逆部将私下往来的书信……堡主觉得,裴相是会信你剿匪有功,还是视你为韩逆余党,发兵剿灭?”
郑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但看着特使身后两名气息沉凝、眼神如刀的护卫,他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卢公但有差遣,郑某……莫敢不从。”
这是赤裸裸的威压。
或晓之以利(许诺共享幽州之利,共抗长安),或动之以情(唇亡齿寒),或施以威压(暗示不合作者将被视为韩逆余党),卢氏这张无形的大网,正将河北道那些心怀鬼胎、对长安政策不满的州郡官员和地方豪强,一一网罗。
他们或暗中招募私兵,或偷偷收集粮草军械,或开放隐秘通道,一张围绕幽州的潜在外援和战略缓冲地带的网络,正在风雪中悄然编织成形。
……
……
幽州城,这座古老的北疆雄城,成为了卢氏防御体系最坚硬的核心。
站在城下仰望,景象令人震撼,也令人心头发寒。
城墙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永不停止的蚁丘。
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在凛冽的寒风中,攀附在陡峭的城墙上。
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甚至在单薄的破衣外直接捆着草绳御寒。
监工粗粝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此起彼伏,与民夫们沉重的喘息声、搬运石块的号子声、铁器敲击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沉重而残酷的筑城交响乐。
小主,
巨大的、需要数十人合力才能拖动的条石,被从城下采石场运来。
石匠们用铁钎和重锤,叮叮当当地将巨石表面凿平、修整棱角。粗大的绳索套在巨石上,数百名民夫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如同纤夫拉船,一步步将巨石沿着临时搭建的、陡峭湿滑的土坡拉上城墙。
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汗水(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冰霜)的滴落。
不时有绳索崩断或脚下打滑,巨石滚落,引发一片惊恐的尖叫和沉闷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监工更疯狂的鞭打和咒骂。
城墙被显着加高数尺,墙体加厚近倍。新砌的条石缝隙中,灌入粘稠滚烫的、由糯米汁混合石灰、桐油熬制成的特殊浆液,冷却后坚硬如铁,刀剑难入。
城墙外侧,数万民夫如同开凿运河般,挖掘着深达两丈、宽三丈的巨型壕沟。
冻土坚硬如铁,铁镐砸下去火星四溅,虎口震裂是家常便饭。
冰冷的桑干河水被引入壕沟,在寒风中迅速冻结成冰,形成一道光滑而难以逾越的冰之护城河。
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增设一座棱角分明、突出墙体的“马面”(敌台)。
这些敌台如同巨兽身上长出的狰狞骨刺,使守军可以形成致命的交叉火力,无死角地覆盖城墙下的每一寸土地。
巨大的绞盘被安置在敌台内部,粗如手臂的弩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那是需要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上弦的重型床弩——伏远弩!它那寒光闪闪的巨型弩箭,足以洞穿数层重甲,射程可达千步!
旁边,是更为庞大的投石机(炮车)骨架,工匠们正紧张地调试着配重和抛杆。
它的臂杆能抛射百斤巨石,威力足以砸碎任何攻城器械!
城垛后方,堆积着如山的滚木礌石。巨大的铁锅内,炭火熊熊燃烧,里面翻滚着粘稠的、冒着刺鼻气味的“金汁”(并非真金,而是熔化的铅、锡等金属液,或混合了毒药、粪便的滚油),那是守城时对付蚁附攻城的噩梦。
滚烫的热油气味混合着汗臭、血腥和金属的冰冷气息,弥漫在城头。
卢氏不仅动用了幽州府库的所有库存,更将其庞大隐秘的商业网络和人脉发挥到了极致。
一支支伪装成商队的骡马队伍,在夜色的掩护下,避开朝廷设在涿州、定州等地的关卡,穿行于隐秘的山道或贿赂守军悄然通过。
车上装载的,是来自河东的精铁锭、山东的优质弓弦材料、甚至通过秘密渠道从遥远的江淮运来的硫磺(打听到这是制造火药的关键原料)!
这些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输入幽州。
城内,几处被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的工坊日夜炉火不熄。
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浓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昼夜不绝。
这里是幽州军械制造的心脏。
被卢氏不惜重金延揽来的能工巧匠——有被长安工部排挤的失意官员,有因战乱流离的民间高手——在卢氏心腹的严密监视下,挥汗如雨。
他们修复着从太行山败退时带回来的残破甲胄,用新运来的精铁打造着锋利的横刀和长矛枪头,用坚韧的牛角和竹木制作着一张张强弓劲弩,将一支支锋利的箭矢装上尾羽。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味、金属烧灼味和桐油的味道。
每一件成型的武器,都闪烁着幽冷的寒光,被迅速运往武库或直接分发到城头守军手中。
卢承嗣信中提到的“玄甲”部队,约三千精锐,已在风雪中秘密抵达幽州。
他们的到来没有喧哗,只有整齐划一、沉重如雷的马蹄踏雪声和甲叶摩擦的“哗啦”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
他们驻扎在城内最核心的军营,与外界隔绝。
这支军队装备之精良,令人咋舌。士兵皆披玄色冷锻札甲,甲片细密如鱼鳞,在日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关节处内衬锁子甲,防护周全。
头盔覆面,只留双目视孔,更添狰狞。战马亦披挂具装马铠,同样玄黑厚重。
他们使用的马槊更长更锋利,横刀更厚更沉,腰间的骑弓也比普通弓箭强劲许多。每人还配备一把近战用的沉重骨朵(一种钝击武器,对付重甲效果极佳)。
训练更是严苛到近乎残酷。
每日拂晓,城内居民就能听到军营方向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兵器撞击的铿锵声,以及重物撞击标靶的沉闷巨响。
他们在练习密集的枪阵冲锋、骑射连珠、步骑协同,以及如何在城墙上狭窄空间内进行最有效的杀戮。
他们的纪律森严,令行禁止,沉默如铁,眼神中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死亡的漠然。
他们迅速接管了幽州城所有城门、武库、粮仓、节帅府等要害之地的防务,成为了守城无可争议的中坚力量和卢珪掌控幽州全局、震慑所有异己的铁拳。
他们的统领,一个名叫萧破虏的冷面将领,只对卢珪一人负责,他的眼神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小主,
卢氏深谙掌控人心的重要性。他们牢牢控制着幽州的舆论喉舌,编织着一张巨大的信息罗网。
被卢氏掌控的文吏们,日夜奋笔疾书,炮制着一篇篇檄文、告示、邸报。
说书人被集中起来,拿着统一发放的“话本”,在城中的茶馆、酒肆甚至街头巷尾,唾沫横飞地讲述着:
韩休琳的“滔天罪责”:将其描绘成刚愎自用、利令智昏、穷兵黩武、为一己私欲葬送五万幽州子弟性命的千古罪人!
是幽州陷入今日危局的罪魁祸首!细节被不断渲染放大,甚至捏造其克扣军饷、凌辱部属妻女的恶行,激起民愤。
长安的“暴政”与“威胁”:大肆渲染长安朝廷的“暴政”,尤其是“均田”、“抑豪”政策对河北大族的残酷剥削和对普通百姓的“欺骗”(宣扬均田实为夺田)。
极力渲染宰相裴徽的阴险毒辣和对藩镇的刻骨猜忌,将郭子仪描绘成裴徽的爪牙、屠杀幽州子弟的刽子手。
暗示长安皇帝绝不会放过幽州,一旦发兵,必将屠城,男的为奴,女的为娼,老幼不留!恐惧是最好的粘合剂。
外部的“致命危机”:极力夸大突厥、契丹等部族趁幽州新败、内部不稳而大举南下的风险。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胡虏如何烧杀抢掠,如何烹食婴儿,如何将女人掳走为奴,将恐惧深深植入每一个听众的心底。
卢氏的“再生之恩”与“仁政”:将卢承嗣和卢珪塑造成力挽狂澜、拯救幽州于水火的大恩人、大救星!宣扬卢氏开仓赈济流民(虽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发放微薄的抚恤,杯水车薪)、以工代赈给民夫活路,塑造卢氏是幽州真正守护者和再生父母的伟岸形象。
强调只有团结在卢氏周围,加固城防,才能保护家园妻儿老小。
甚至街头巷尾的乞丐,都成了卢氏的眼线和传声筒。
他们拿着卢家发放的、比往日多几倍的铜钱和热饼,在人群中散布着有利于卢氏的消息,同时竖起耳朵,收集着任何风吹草动。
然而,高压之下必有暗流。
对于任何敢于质疑卢氏统治、私下怀念韩休琳(或为刘豹等被清洗将领鸣不平)、或传播长安“恩德”的言论,卢氏掌控的不良人衙署和神出鬼没的“玄甲”部队,会以雷霆万钧的手段进行残酷镇压。
城东菜市口,成了行刑的固定场所。
一个曾在酒肆里醉醺醺抱怨“卢家比韩扒皮还狠”的老兵,被当街拿下。
三天后,他被指控为“韩逆余党,煽动叛乱”,押赴刑场。
刽子手鬼头刀寒光一闪,人头落地,鲜血喷溅在肮脏的雪地上。
人头被高高悬挂在城门旁的木笼里,空洞的眼睛望着下方惊恐的人群。
一个试图在新建的城墙上刻下“刘将军冤”字样的年轻士兵,被巡城的玄甲武士发现,当场被数杆长矛捅成了血葫芦,尸体直接抛下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