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5章 杜家的手…伸得这么快?
杜家豢养的庄园管事、如狼似虎的家丁部曲,如同地狱里被放出的催命恶鬼,挥舞着浸过水的皮鞭(抽打起来更痛)和包着铁皮的棍棒,凶神恶煞地闯进一个个佃户聚居的村落。
“哐当!”简陋的柴门被粗暴地踹开!
“杜老爷有令!血征令下!所有男丁,立刻到村口集合!违令者,杀全家!”
“你!张老栓,别他娘的装死!你家两个小子,都够岁数了!滚出来!”
“李二狗!你儿子呢?藏哪了?敢藏人?老子现在就烧了你这破茅屋!把你婆娘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把你家丫头片子剁了喂狗!”
哭喊声、撕心裂肺的哀求声、皮鞭狠狠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啪!”“啊——!”)、家丁粗暴的推搡怒骂声、孩童惊恐的尖叫声、女人绝望的嚎哭声……
瞬间在云梦泽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村落里炸响,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凄厉绝望的人间地狱交响曲。
……
……
张家洼,村东头。
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像张弓的老农张老栓,赤着脚从他那低矮破败、散发着霉味的茅草屋里冲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满是泥浆的地上。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流下,他死死抱住一个凶悍家丁沾满泥污的小腿,声音嘶哑地哀嚎:
“王管事!王老爷!行行好!行行好啊!我大儿…大儿去年给杜家修水渠,从崖上摔下来,两条腿都摔断啦!瘫在炕上,屎尿都要人伺候…他就是个废人啊!”
“小儿子…小栓子…他…他才刚满十五啊!虚岁!虚岁不算啊老爷!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老张家留条根吧!我给您磕头!磕头了!”
说着,他布满老茧的额头在泥浆里“咚咚”地磕着,浑浊的泥水溅起。
那被称为王管事的家丁,满脸横肉,一脚踹在老农枯瘦的胸膛上,力道狠辣。
“滚你娘的蛋!十五?过了年就是十六!杜老爷的令,虚岁也算!废人?瘫了也得给老子抬去!少废话!”
他朝身后两个如狼似虎的跟班一挥手,“进去!把那小崽子拖出来!敢反抗,打断腿拖走!”
两个家丁狞笑着冲进昏暗的茅屋,里面立刻传来少年惊恐的尖叫和一个女人(张老栓老伴)凄厉的哭骂撕打声,伴随着东西被砸碎的声响。
几息之后,一个瘦弱的、只穿着单薄破衣的少年被像拖死狗一样从屋里拽了出来,他拼命挣扎哭喊:“爹!娘!我不去!我不去打仗!我会死的!爹——!”
张老栓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点希望被拖走,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哀嚎,猛地扑上去想抢回儿子,却被王管事狠狠一鞭子抽在脸上!
一道血痕瞬间炸裂,皮开肉绽!老农惨叫一声,翻滚在地,痛苦地蜷缩着。王管事啐了一口唾沫,看都不看地上抽搐的老人,对着被拖走的少年背影吼道:“小崽子,记着!你爹娘、你瘫子大哥的命,都在你手上!敢当逃兵,全家死绝!”
少年的哭喊声在泥泞的路上渐渐远去,留下茅屋里老妇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泥地里无声抽搐、满脸是血的老人。
……
……
李家集,村西。
刚成婚不到三个月的年轻铁匠李壮,死死护住自己新婚妻子,对着闯进来的杜家部曲头目怒吼:“凭什么抓我?我爹是给你们杜家打铁累死的!我交足了租子!我不去!”
他身材魁梧,常年打铁练就了一身腱子肉,眼中喷火。
那头目冷笑一声,根本不答话,手一挥:“拿下!反抗者死!”
四五个家丁立刻拔刀围上。
李壮怒吼一声,抡起打铁用的大锤就砸!
一个家丁躲闪不及,肩膀被砸中,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惨叫着倒地。
但双拳难敌四手,几把刀同时砍来,李壮虽奋力挡开两把,后背和胳膊还是被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狂涌!
剧痛让他动作一滞,几根包铁的棍棒立刻狠狠砸在他的腿弯和后背!他闷哼一声,口喷鲜血,轰然倒地。
妻子哭喊着扑上来,被一个家丁粗暴地一脚踹开,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李壮被五花大绑,嘴里塞进破布,像拖牲口一样拖走。
那头目看着地上呻吟的同伴和昏死的女人,眼神冰冷:“把这女人拖回去,充作营妓!这屋子,烧了!这就是反抗杜家的下场!”
熊熊大火很快吞噬了那间曾经充满希望的新房。
……
……
杜家堡。
巨大的武库铁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十几个壮汉奋力推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陈年桐油和腐朽木材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火把的光芒照进去,只见里面堆积如山。
锈迹斑斑、枪杆都朽烂了的长矛;豁了无数缺口、甚至卷了刃的腰刀;
布满虫蛀孔洞、皮革硬化开裂的皮甲;
蒙着厚厚灰尘、机括都卡死了的前朝弩机……
这些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破烂,此刻被粗暴地翻找出来,像垃圾一样扔到空地上。
旁边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几十个被强征来的铁匠,在监工皮鞭的抽打下,红着眼睛,抡着铁锤,在烧得通红的炉火旁拼命敲打。
汗水混着煤灰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下来,滴在灼热的铁砧上,发出“滋啦”的轻响。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鼓风炉的轰鸣声、监工的呵斥声、铁匠们疲惫压抑的喘息声,日夜不息,打造着粗糙的铁枪头和劣质的箭镞。
巨大的粮仓也打开了门,但倾倒出来的,多是陈年甚至发黑结块的粟米、带着霉味的杂豆、粗糙得拉嗓子的麦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粮食变质后酸腐的气味。
这些“军粮”被草草分装,按“人头”发放下去,仅够勉强果腹,让那些被强征来的“士兵”不至于立刻饿死。
短短十数日,在皮鞭、死亡威胁、灭门恐惧、失去土地房屋的绝望以及杜家数百年积威的共同作用下,一支成分极其复杂、装备简陋破败、士气低落绝望却数量庞大的队伍,被强行拼凑、驱赶到了一起。
人数竟真的逼近了三万之众!他们被杜承嗣带着凶悍的家丁部曲,像驱赶羊群一样,分散驻扎在杜家牢牢控制的云梦泽周边一州七县之地的各个险要隘口、水寨和坞堡。
远远望去,如同给这片曾经富庶安宁的土地,披上了一层由绝望、恐惧和劣质兵器组成的、荆棘丛生的、脆弱不堪的死亡外壳。
杜家堡最高处,望楼。
暮色四合,浓雾稍散,却依旧低垂,将天地染成一片昏沉的暗紫色。
杜维钧在杜衡和杜承嗣等几位心腹的陪同下,登上了这座俯瞰四野的制高点。
凛冽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晚风,吹动着他银白的长须和深紫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扶着冰冷的石砌垛口,极目远眺。
暮色苍茫中,堡外广袤的水泽平原上,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聚集着无数的营寨篝火。,/ˉ5?¤4x看?书}x $?无¨`错±>内?容???
火光星星点点,微弱而杂乱,映照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没有旌旗招展的壮阔,没有金戈铁马的肃杀,更没有操练的号令。
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以及随着寒风隐隐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和绝望的抱怨咒骂声。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臭、霉味、劣质烟草和未及掩埋的粪便的污浊气息,被风卷上望楼,令人作呕。
杜维钧望着脚下这片他杜家经营了近七百年的土地,望着那如同巨大疮疤般蔓延的“新军”营寨,心中没有丝毫豪情壮志,只有一片冰封雪原般的沉重和刺骨的寒意。
这些人,是炮灰,是阻挡冯阎王铁蹄的脆弱盾牌;
是筹码,是他杜家谈判桌上最后的赌注;
同时,也是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将杜家彻底埋葬的催命符!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脸色依旧阴鸷如铁的杜衡脸上。
晚风吹动杜衡额前散乱的几缕黑发,露出他深陷的眼窝和里面尚未熄灭的怨毒火焰。
杜维钧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用一种极其复杂、混合着无尽疲惫、深沉算计和最后一丝渺茫希冀的语气,低沉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衡儿…看到了吗?”
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脚下这片在暮色中更显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一州七县,沃野五百里,水网纵横如迷宫!仓廪虽非十足丰盈,亦有存粮可支数月!以此为基,”
他浑浊的老眼中,那丝精光再次顽强地闪烁了一下,“进…可拥此数万之众,扼守要冲险隘!静观天下之变!若李璘…天不绝他,尚有一丝转机,或朝廷与其他藩镇再生龃龉,自顾不暇…我杜家,未尝不能待价而沽,于这乱世夹缝之中,搏一个…更大的前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狂热,却又无比冷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声淹没,带着一种老狐狸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浸透骨髓的狡黠和冷酷:
“退…便是将这‘拥兵自重’之地,连同这三万…不,”
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届时或许只需一万颗被我们定义为‘乱民’‘匪寇’的人头!作为一份沉甸甸、血淋淋的‘投名状’,献给他裴徽,献给长安朝廷!”
杜衡的眼神猛地一凝,怨毒之中瞬间掺入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杜维钧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继续钻入杜衡的耳中:“长安朝廷要的是什么?是江南尽快安定!是维系命脉的漕运畅通!是源源不断的赋税钱粮!只要我们能‘主动’献上城池,平息一方战乱,助朝廷大军顺利南下,扫清李璘残部…”
“裴徽那个妖孽,精于算计,权衡利弊之下,未必不会给杜家留一条生路…至少,能保住我杜家核心血脉延续,保住部分祖产田亩不失!总比如今这般玉石俱焚,被冯阎王踏成齑粉要强!”
杜维钧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潭古井:“关键,在于我们何时献!如何献!献多少!献早了,我们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价码最低!献晚了,等冯阎王的刀锋真的砍到杜家堡的城门上,那就一文不值,连当肉盾的资格都没了!”
“要献,就要在最关键的时候献!要在长安朝廷大军受阻,或者冯阎王锋芒最盛、朝廷急需一个体面台阶下的时候献!献得让朝廷无法拒绝!还要献得…”
“……让长安朝廷觉得,留着我杜家,比彻底铲除我们所要付出的代价,更省力,更划算!让他们觉得,我们还能替他们看住这云梦泽!”
杜衡听着父亲这字字诛心、浸透鲜血与权谋的话语,眼中的怨毒和疯狂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样冰冷刺骨、闪烁着毒牙般寒光的算计。
他明白了,父亲这是要将杜家最后控制的这片土地,连同这三万被强征来的“血肉”,都变成谈判桌上最沉重、最血腥的筹码!
将自己牢牢绑在这片祖宗基业上,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用无数生命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名为“土地与人口”的保命之网,屏息凝神,静待着那个能决定杜家是粉身碎骨还是苟延残喘的“最佳时机”。
杜氏,这只盘踞荆襄六百八十七年的老狐狸,在绝境深渊的边缘,终于彻底亮出了它最后的、带血的獠牙,和那张浸透无数人血泪的保命底牌。
风雨飘摇的云梦泽,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每一缕雾气,每一片稻田,每一处水湾,都仿佛潜伏着致命的危机。
望楼之上,杜维钧银白的长须在凛冽的晚风中狂乱飞舞。
他浑浊的老眼越过脚下那片绝望的营寨,越过茫茫水泽,望向北方沉沉的天际线。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穿透了浓重的战争阴云,看到了江北那连绵百里、杀气冲霄的森严军营,看到了中军大帐内,裴徽那双深不可测、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鬼蜮的眼睛。
一股冰冷的战栗,混合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枯朽的躯体内无声地蔓延。
而在望楼阴影的角落里,杜承嗣的手,一直未曾离开腰间的刀柄。
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并未看向堡外,而是警惕地扫视着堡内,扫过那些在暮色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建筑轮廓,仿佛在阴影中,也潜藏着未知的危机。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他刚硬的眉宇间一闪而过。
这支仓促拼凑、心怀怨愤的“大军”,真的能成为筹码,而不是点燃杜家坟墓的第一把火吗?
……
……
江陵,永王府(伪帝李璘行在),临江水榭。
傍晚,风雨欲来
长江的怒吼,不再是遥远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有形有质的巨兽,狠狠撞击着临江水榭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