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5章 杜家的手…伸得这么快?(第2页)
浑浊的江水在暮色四合中翻滚奔腾,卷起千堆裹挟着泥沙的浊浪,每一次拍打在王府临江的巨石基座上,都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巨响。
脚下的金砖地面传来一阵阵微弱的、持续不断的震颤,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雕花的檀木窗棂在狂风的蹂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裹挟着浓重水汽的烈风蛮横地灌入水榭,将层层叠叠的鲛绡纱幔撕扯、卷起,让它们在空中狂乱地舞动,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水榭内,昂贵的紫檀木家具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蛰伏的怪兽。
空气中,名贵的龙涎香努力散发着它最后的雍容华贵,却被另一种更为强势、更为刺鼻的气息所覆盖——那是铁锈般的、带着淡淡腥甜的气息,如同新鲜伤口渗出的血,又如同锈蚀的兵器在雨水中浸泡。
这是恐惧的味道,是死亡临近时无声的宣告。
李璘,这位僭越称帝不过数月、根基如同沙滩城堡般脆弱的“大楚皇帝”,此刻僵立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前。
他身上崭新的龙袍,用最上等的金线绣满了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本应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彰显无上威严。
然而此刻,这身象征至尊的华服却像一层沉重的裹尸布,软塌塌地罩在他微微佝偻、不断颤抖的身躯上,金龙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他的脸色惨白如新褪色的金箔,不见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青紫色的、僵硬的直线。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汇成细流,沿着他因焦虑而深陷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滴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那双曾经或许也指点过江山的手,此刻正死死地、痉挛般地捏着两份被汗水浸透、边角卷曲甚至撕裂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脆弱的纸张捏成齑粉。~e~z?k/s,w·.?n~e^t*
窗外,长江的咆哮声被无限放大,不再是自然的伟力,而是化作了千军万马的嘲笑,是命运之神冰冷而无情的讥讽。
每一道浪涛砸在石基上的轰响,都像重锤狠狠擂在李璘的心口,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他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侥幸与巨大的恐惧,艰难地聚焦在第一份密报上。
那上面的字迹潦草不堪,墨迹被水渍和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点的污迹晕染开,仿佛书写者是在血与火的地狱边缘仓促挥就:
“…风陵口…急报!周都督…周都督亲率之水师主力…遭冯进叛军火攻突袭!…贼寇狡诈,以数十艘火船满载引火之物,顺流而下,借风势冲阵!
…江面瞬间火油遍洒,烈焰冲天,浓烟蔽日如夜!…我军猝不及防,艨艟巨舰首尾相连,避无可避…连环起火!…火势蔓延极速,兵卒如坠熔炉,争相跳江求生…然江流湍急,火油覆水亦燃…溺毙、焚毙者…不计其数!
…周都督…周都督亲临帅舰指挥…身陷火船重围…力战不退…终…终遭烈焰吞噬…帅舰倾覆…都督…下落不明!…水师…我大楚水师…十不存一!
…残部溃散…冯贼…正沿江而下…兵锋…直指江陵!…臣…泣血顿首…罪该万死!…”
“噗通!”李璘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沉入冰窟的声音。
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眼前的文字瞬间化为活生生的炼狱图景,
滔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巨大的楼船桅杆,木料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爆裂的哀鸣;
士兵们被火焰吞噬,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叫,如同下饺子般坠入燃烧的江水中,徒劳地挣扎;
周都督那魁梧的身影屹立在烈焰中心的帅舰甲板上,挥舞着佩剑,最终被翻滚的火浪无情吞没……那一声声绝望的哀嚎,仿佛穿透了纸背,直接钻入他的耳膜,撕扯着他的神经。
“水师柱石…周都督…尸骨无存?”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尖啸。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目光移向第二份密报。
这份密报的字迹更加狂乱、急促,笔画间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绝望,墨点飞溅,仿佛书写者手腕颤抖,随时可能崩溃:
“…颍州…口袋岭…祸事!天大的祸事!!蒙骞先锋四万大军…于口袋岭…中伏!…贼将冯进军…与…与杜衡叛军…里应外合!”
“…贼军…假作不敌…诱我主力深入谷地…待我前军尽入…冯进军的虎贲军团伏兵尽出…杜贼…杜贼临阵倒戈!…调转刀口…与冯贼合力…将我儿郎…围在谷中…屠戮!
…谷地狭窄…我军…进退维谷…箭矢如飞蝗蔽日…滚木礌石…铺天盖地而下!…激战一日…谷中…血流成河…积尸成山…蒙帅虽勇…亲率亲卫…血战突围…然…然…全军溃败!
…四万将士…四万忠勇啊!…十亭折损九亭有余…尸骸枕藉…惨不忍睹!…仅…仅蒙帅率数百残骑…浴血…拼死南遁…
杜衡!杜衡狗贼!!阵前…亲手…阵斩我王、李、赵三员大将!…枭其首级…悬于旗杆!…杜家…杜家早有异心!
…现其全族…已据云梦泽一州七县…公然…竖起反旗!…开府库…散钱粮…募流民…招兵买马…气焰…滔天!
…其檄文…遍传江南…指斥陛下…言…言…‘伪帝篡逆,天命在长安’!…臣…万死…泣血再拜!…”
“杜衡…杜家…竖反旗…招兵买马…‘伪帝篡逆,天命在长安’…”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恶毒,狠狠烫在李璘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上!
他苦心孤诣、耗费巨资、赖以维系这江南半壁江山的擎天双柱——纵横长江的水师与陆上无敌的铁骑精锐,竟在旦夕之间,一焚于风陵口的滔天烈焰,一溃于口袋岭的尸山血海,化为乌有!
更致命、更诛心的是,那个被他视为心腹肱骨、世代联姻、荣宠备至的江南第一豪族杜家,竟在最关键、最致命的时刻,从背后捅来了最狠毒、最致命的一刀!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惨败,更是对他权威最彻底的否定,对他这个人最无情的嘲弄!
“呃…嗬…”一股无法抑制的、滚烫的腥甜逆流,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冲上喉头!
李璘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象征着“天命”的沉重龙袍,“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
与此同时,那口压抑已久、代表着所有野心、恐惧和绝望的鲜血,如同决堤的熔岩,狂喷而出!
“噗——!”
殷红刺目、滚烫粘稠的血花,狠狠溅射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上。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五爪金龙,瞬间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狰狞妖异的血污,龙目被血浸染,如同泣血,龙爪在血污中扭曲,像是垂死的挣扎。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狂暴地压倒了残存的龙涎香,充斥了整个水榭的每一个角落,宣告着一个王朝末日的血腥气息。
“陛下——!”
一声凄厉欲绝、带着无尽惊恐和心碎的呼喊,如同裂帛般划破了水榭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段皇后,这位出身江南顶级门阀段氏、容颜倾国倾城、此刻却花容失色、凤钗微斜的女子,如同惊弓之鸟般从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后冲出。
她华丽的百鸟朝凤锦袍下摆被自己匆忙的脚步绊住,一个趔趄,却浑然不顾,发髻散乱了几缕青丝贴在汗湿的颊边。
她扑到瘫倒在地的丈夫身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李璘沉重的身躯搀扶起来。
纤纤玉手死死抓住李璘冰冷、颤抖、沾满冷汗的手臂,美目中充满了惊惶、锥心的痛楚和一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
“来人!快来人啊!御医!传御医——!”她朝着门外嘶声力竭地哭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嘶哑变形。
李璘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疯狂旋转、塌陷。
段皇后近在咫尺的呼喊,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模糊不清。
耳中,长江的咆哮被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所取代。
他无力地靠在妻子温软却同样筛糠般颤抖的身体上,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是失神地望着水榭藻井上那些描绘着祥云瑞兽、此刻却模糊一片、如同鬼影幢幢的彩绘,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般的呓语:
“完…完了…全完了…水师…没了…周都督…没了…陆师…也没了…四万大军…四万…四万条命啊!…杜衡…狗贼!杜家…叛徒!负朕…负朕深恩!…朕…朕的江山…朕的…”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长安太极宫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裴徽那双冰冷锐利、不带一丝人间情感的眼睛,正穿透千山万水,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了他;
仿佛听到了冯进军带领那支横扫天下的铁骑,马蹄踏碎山河的沉闷巨响,正踏碎江南迷蒙的烟雨,带着无坚不摧的死亡气息,呼啸而来!
无边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如同窗外浑浊冰冷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让他窒息,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万勿如此!切勿灰心丧志!”
一个清朗、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安抚韵律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突兀地从水榭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响起。
如同鬼魅般,一个身影缓缓从巨大的楠木立柱投下的阴影中踱出。
正是李璘的首席谋士,出身范阳卢氏的卢植。
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即使在如此惊变之下,依旧保持着世家门阀子弟特有的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近乎冷酷的从容。
他身着素净的月白色文士袍,步履看似沉稳,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快步走到李璘近前。
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先是极快地扫过地上那两份染血的战报,又落在李璘龙袍前襟那大片刺目的血污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和凝重。
但他开口时,声音依旧竭力维持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沉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提振人心的力量: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周都督忠勇无双,虽下落不明,然其威名尚在,江南有长江天险阻敌,再加上水网密布,河道纵横,只要陛下圣心不坠,登高一呼,必有忠义之士汇集于周都督旧部麾下,重整旗鼓之机犹在!”
“蒙骞蒙帅,乃百战沙场之骁将,身经百战,虽遭重创,然能于万军重围之中,亲率数百铁骑杀出血路,足见其勇悍未失,胆魄尤存!此乃陛下之福,大楚之幸!”
卢植的声音微微提高,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李璘涣散的瞳孔,试图将一丝希望注入其中。
他话语一顿,手指猛地指向南方,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而充满指向性:“当务之急,是稳住江陵中枢,震慑宵小!杜家,世受皇恩,累世公卿,陛下待其恩重如山,赐婚联姻,荣宠至极!”
“然此獠竟敢趁国家危难之际,公然据地自立,裂土封疆,形同谋反!此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滔天大罪!必须立即以陛下之名,传檄四方,历数杜衡背主求荣、屠戮袍泽、祸乱江南之累累罪行!”
“同时,火速调集江陵及周边所有可战之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云梦泽巢穴!踏平杜氏坞堡,生擒杜衡老贼,明正典刑,夷其三族!唯有如此酷烈手段,方能震慑其他心怀叵测、首鼠两端之徒,重振朝廷纲纪,彰显陛下天威!”
“此乃以儆效尤,安定江南之唯一良策!”
卢植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仿佛这雷霆一击,已是挽救危局的定海神针。
“镇压?!卢植!你他妈放屁!!”
卢植的话音未落,一个如同受伤暴熊濒死咆哮般的怒吼,裹挟着浓烈的血腥、硝烟、汗臭和泥土的死亡气息,猛地从水榭门口炸响!
这吼声饱含着无尽的悲痛、冲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瞬间撕裂了卢植刻意营造的“镇定”氛围。
“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雕花楠木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半边门扇甚至歪斜脱臼!
一个高大魁梧、如同移动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挡住了门外昏沉欲雨的天光。
正是刚刚从口袋岭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满身创伤和滔天恨意逃回江陵的骠骑大将军蒙骞!
他身上那套曾经锃亮威武的玄铁山文重甲,此刻已残破不堪,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深刻痕迹和无数暗褐色、层层叠叠的血痂。几处破损严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内里被粗麻布草草包扎、却依然渗出黑红血渍的翻卷皮肉。
最令人侧目的是他那张脸——原本被浓密虬髯覆盖的凶悍脸庞,此刻虬髯已被尽数剃去,只留下青黑色的胡茬和一片片因仓促、粗暴刮剃而红肿渗血甚至破皮的皮肤,使得他那本就线条刚硬、充满戾气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狰狞、狂野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