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第2页)

 他脸上刻着风霜,沟壑纵横,左颊一道陈年伤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一条腿有些跛,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那是早年扛活从三丈高的粮垛上摔下来留下的印记。

 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短棍,眼神锐利地扫过疲惫不堪的人群。

 几个苦力如蒙大赦,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蹒跚地挪到岸边一处歪斜的茶棚下。

 棚顶漏下的水滴,吧嗒吧嗒敲打着泥地,溅起细小的泥点,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棚子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味、浓重的汗臭味,还有角落里一堆烂菜叶散发出的腐败气息。

 老板娘是个干瘦的妇人,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大锅里浑浊的茶水。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瞧着像是落魄书生的中年汉子——自称“吴秀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从怀里摸出一卷带着明显折痕和汗渍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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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面虽有些污渍,却依旧能看出印制精良,一股子新鲜的油墨清香顽强地从浓重的汗味、鱼腥和垃圾堆的恶臭中透出来,像一道微弱的清泉,瞬间吸引了棚下几道麻木的目光。

 “老少爷们,听听这个!”吴秀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棚外的嘈杂。

 他展开报纸,刻意让那醒目的刊头《天工快报》几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长安来的新消息!风陵渡-口袋岭,朝廷王师又打了个大胜仗!把永王的前锋大将都砍了!”他语速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几个苦力麻木地抬头,眼神空洞如枯井。

 打仗?胜仗?离他们太远。

 无非是换一波人来收租、抽丁、抢粮。

 老孙头灌了口浑浊的茶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盯着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的碎末。

 吴秀才似乎早料到他们的反应,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图文,语速加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激昂,仿佛要将这沉闷的空气点燃:“重点在后面!朝廷新政!长安皇帝的手笔!看这儿——”

 他指尖重重戳在一个加粗的标题上,“‘均田令’!无主荒地,丈量清楚,分给咱没地少地的种!官家给种子、借耕牛!头三年,一粒租子都不用交!白种!”

 他特意强调了“白种”两个字,字字如锤。

 死水般的空气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溅起了涟漪。

 “啥?”一个满脸沟壑、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灰翳的老农——赵老蔫猛地抬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分…分地?三年…不交租税?”

 他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里早已磨得发白变薄,几乎要破开。

 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像即将熄灭的油灯被重新挑了一下灯芯。

 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那几亩被杜家“暂借”后霸占的薄田,看到了土地上长出的、属于自己的金黄麦浪。

 旁边一个精瘦的青年苦力,外号“瘦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第一次亮起一点微弱的、近乎贪婪的光,死死盯着吴秀才手里的报纸,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是救命的稻草。

 他急促地问:“秀才公,这…这当真?不是骗人的?”他年轻,尚未被生活彻底压垮,心中还残存着一点对未来的热望。

 吴秀才手指移动,点到另一块图文并茂的区域:“白纸黑字,盖着官印!还有这个,‘减赋安民策’!看看,裴相在关中、河北,咔嚓一下,废了多少苛捐杂税!”

 他手指划过一长串墨印的小字名目,“什么‘过桥税’、‘脚力捐’、‘火耗加征’、‘人头贴补’…永王这边,是不是也变着法子收?”

 “长安说了,新占的地方,一律照此办理,减负!给咱老百姓喘口气!”

 他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目光扫过众人。

 “减…减赋?”一个叫“铁脚板”的中年汉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他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黢黑皲裂、沾满泥污的脚趾,脚背上几道深紫色的鞭痕尚未褪尽——那是前几日催缴“河道捐”的衙役留下的。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报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废除税目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页,看到自己那被盘剥得只剩下空壳的家,看到卧病在床的老娘能多吃一口药,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能多吃一口饭。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像针一样刺入他麻木的心。

 吴秀才又翻过一页,特意将大幅的图样展示出来,那是一幅描绘田间地头分发田契的生动版画,人物栩栩如生,农夫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见:“再看看这个,‘天工惠民’!新式纺车,新式织机,织出来的布,便宜得吓人!报上说了,比杜家布庄最好的‘云锦’,便宜一半还不止!以后咱婆娘娃儿,也能穿上好料子!”

 他手指点着图中那些精巧的机械结构图,“还有这新式造纸术,新式印书术!纸便宜了,书便宜了!报上说,北边的娃娃,只要想认字,就能进官办的学堂!不收钱!”

 他描绘的景象,对于这些挣扎在泥泞中的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布…便宜一半?”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衣服的妇人——王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粗糙得硌手的衣料,又想象着那报上光滑柔软的廉价新布,眼神恍惚起来,干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化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仿佛看到了织出新布的虚幻场景。

 “娃儿…认字?”赵老蔫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波澜。他想起了自己那早夭的、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孙子,临死前还攥着半块捡来的、沾着泥的窝头。

 如果…如果娃儿能认字,是不是就能走出这泥潭?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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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脸上带着一道从左眉骨斜划到右嘴角刀疤的汉子——绰号“疤脸”,突然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像铅弹一样砸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浆:“呸!说得轻巧!画得好看!咱这边呢?永王的人天天跟催命鬼似的!我家那几亩薄田,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前儿刚收的‘剿饷’,昨儿又来‘犒军费’,没个尽头!比阎王爷的催命符还勤!”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破旧的茶碗跳了一下,“长安?长安在哪?画个大饼就想糊弄老子?老子只信手里的刀!”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短柄。他的眼神凶狠,充满了对一切许诺的不信任。

 “何止税!”一个叫“老黑”的汉子,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困兽。

 他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木柱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棚顶簌簌落下灰尘,“杜家!杜家那帮天杀的豺狼!生生把我家二小子从田里拖走,说是去当兵!才十五啊!细胳膊细腿的娃!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哇!”

 他眼圈瞬间红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恨意,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那婆娘,眼睛都快哭瞎了!这帮畜生,不得好死!”他粗重的喘息带着哭腔,那份丧子之痛与对杜家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膛。

 “疤脸、老黑!噤声!噤声!不要命了!”吴秀才脸色骤变,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棚子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短打、挎着腰刀、脸上带着痞气的杜家护院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正眯着眼,一脸不善地朝这边瞥来。

 吴秀才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报纸胡乱塞回怀里,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到那护院审视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身上游走。

 但那些话语,那些画面,那些关于“分田”、“减赋”、“便宜布”、“娃儿认字”的描绘,如同带着火星的滚烫种子,已经深深扎进了周围每一个苦力、老农、妇人的心里。

 赵老蔫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田亩的形状;瘦猴盯着吴秀才藏报纸的胸口,眼神闪烁不定;

 铁脚板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脚,眼神迷茫又带着一丝挣扎;王婶摩挲着衣角,仿佛在感受那虚幻的柔软布料。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老孙头,握着枣木棍的手也微微收紧,浑浊的目光深处似乎有暗流涌动。

 压抑的气氛在小小的茶棚下弥漫,沉重得如同这梅雨天的空气。然而,这份压抑之下,是无声的惊涛骇浪。

 就在吴秀才强作镇定,准备招呼大家赶紧散开时,那个杜家护院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哟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老子在那边都听见了!什么长安、永王的?还有杜家…嗯?”

 他最后一声“嗯”拖长了音调,眼神如刀般扫过棚内众人,最后停在情绪激动、尚未平复的老黑和疤脸身上,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漏雨的滴答声和护院皮靴碾过泥浆的刺耳摩擦。

 老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护院,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

 疤脸更是肌肉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右手悄然垂向腰间柴刀的位置,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吴秀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张开嘴想打圆场:“这位爷,没…没说什么,就是歇歇脚,胡…胡咧咧几句…”

 “胡咧咧?”护院嗤笑一声,猛地抬脚,“啪”地一下狠狠踹翻了疤脸身边的长条凳,木凳砸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泥点。

 “老子听得清清楚楚!敢在背后编排杜家的不是?活腻歪了?”他目光如毒钩,锁定了老黑,“还有你!老黑是吧?你儿子被征去当兵,那是他的福气!给杜家效力,光宗耀祖!你这老东西不知感恩,还敢咒骂?找死!”

 话音未落,他右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的皮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老黑的脸狠狠抽去!

 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啊!”王婶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赵老蔫和瘦猴等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

 就在鞭梢即将撕裂老黑脸颊的瞬间!

 “操你祖宗!”疤脸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凶性彻底爆发!他动作快如鬼魅,猛地侧身,左手如铁钳般精准无比地凌空一抓!

 “啪!”一声脆响,竟将那带着千钧力道的鞭梢死死攥在了手中!粗糙的鞭身瞬间在他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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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下兔起鹘落,出乎所有人意料!

 护院显然没料到这个苦力敢反抗,更没料到他能抓住鞭子,不由得一愣。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疤脸眼中凶光毕露,右手已从腰间抽出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短柄,合身猛扑上去!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刀锋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护院的心窝!

 刀尖在昏沉的光线下闪过一道致命的寒芒!

 “疤脸!不可!”吴秀才和老孙头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老孙头更是猛地起身想阻拦。

 护院毕竟是练家子,虽惊不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反应极快,左手格挡,右手猛地回夺鞭子,同时身体急退!疤脸的刀尖“嗤啦”一声划破了他胸前的衣襟,带出一溜血珠,但未能致命!

 “好胆!”护院又惊又怒,彻底被激怒。

 他借着后退的势头猛地一拽鞭子,疤脸抓住鞭梢的手被带得一个趔趄。

 护院趁势欺近,空出的左手紧握成拳,带着凌厉的劲风,一记凶狠的炮拳直捣疤脸的面门!

 拳风呼啸,势大力沉,显然是要下死手!

 疤脸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那铁拳就要砸碎他的鼻梁骨!

 “住手!”一声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暴喝响起!

 是老孙头!他跛着脚,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手中那根油亮的枣木短棍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斜刺里点向护院的手腕曲池穴!

 这一棍又快又刁,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护院若不收手,手腕必被点断!

 他怒哼一声,不得不硬生生收拳变招,回手格挡木棍。

 拳棍相交,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趁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疤脸也缓过气来,怒吼着再次挥刀扑上!

 老黑也从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中惊醒,抄起地上那被踹翻的长条凳腿,红着眼加入了战团!

 瘦猴年轻气盛,热血上头,也抓起一块碎砖头,就要往前冲!

 小小的茶棚瞬间成了混乱的战场!怒骂声、打斗声、桌椅碰撞声、女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泥浆飞溅,拳来刀往,凶险万分!

 “都给我停下!”老孙头一边奋力用木棍格挡护院的拳脚和试图拔出的腰刀,一边嘶声大吼,试图阻止混乱扩大。

 他知道,一旦见了血,或者让护院拔出了腰刀,今天在场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混乱中,护院一脚踹在老孙头那条伤腿上!

 老孙头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手中的木棍也脱手飞出!

 “老孙头!”吴秀才惊呼,赶忙扑过去搀扶。

 疤脸和老黑见老孙头受伤,更是怒不可遏,攻击更加疯狂。护院虽然悍勇,但在两个红了眼的壮汉拼死围攻下,尤其疤脸那把柴刀神出鬼没,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身上又添了几道血口子。他眼中杀机大盛,终于不顾一切地去拔腰间的佩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咣当!”一声巨响!茶棚老板娘吓得把手里的大铜壶摔在了地上,滚烫的浑水四溅!

 这巨大的声响让混乱的打斗瞬间停滞了一下。

 护院拔刀的手也顿住了,他喘着粗气,脸上挂了彩,衣服被划破多处,眼神阴鸷如毒蛇般扫过疤脸、老黑、老孙头,还有棚内所有敢怒不敢言的面孔。

 他知道再打下去,自己就算能杀一两个,也绝对会被这群红了眼的泥腿子撕碎!

 “好!好得很!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贱骨头!”护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声音冰冷,带着刻骨的怨毒,“疤脸!老黑!还有你这老瘸子!老子记住你们了!等着!有你们哭爹喊娘的时候!”

 他狠狠瞪了吴秀才和他藏着报纸的胸口一眼,仿佛要把那地方烧穿,然后猛地一甩鞭子,不再纠缠,捂着流血的伤口,转身大步离去,皮靴重重地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杀意。

 棚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老板娘压抑的啜泣声和漏雨的滴答声。泥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凳腿、碎砖头、还有点点刺目的血迹。

 老孙头在吴秀才的搀扶下,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那条伤腿微微颤抖着,刚才那一脚显然牵动了旧伤。

 疤脸喘着粗气,握着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过猛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刀尖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老黑则像被抽干了力气,靠着柱子滑坐在地,抱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瘦猴手里的砖头“啪嗒”掉在地上,脸色苍白,后怕的感觉此刻才汹涌袭来。

 吴秀才惊魂未定,怀里的报纸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心慌。他知道,祸事已经埋下了。

 杜家的报复,绝不会等太久。

 “走…快走!”老孙头忍着剧痛,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都散了!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谁问都别说!疤脸,把你那家伙收好!老黑,起来!”

 他强撑着站直,目光扫过众人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吴秀才身上,眼神复杂,“秀才…你那东西…收好,别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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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如梦初醒,搀扶起老孙头,拖着疲惫和恐惧的身体,沉默而迅速地散入码头更深的阴影和嘈杂中。

 茶棚下,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老板娘绝望的低泣。

 然而,人心,这江南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暗流已然汹涌到了爆发的边缘。

 杜家护院的鞭子、刀疤脸的柴刀、老黑的丧子之痛、赵老蔫对土地的渴望、瘦猴眼中燃起又被恐惧压下的微光、吴秀才怀里那张带着油墨清香的禁忌纸张……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熔岩,在巨大的苦难和那一丝渺茫却无比诱人的“长安幻影”催化下,剧烈地翻腾、碰撞。

 老孙头被搀扶着走过湿滑的码头,跛脚在泥地上拖出更深的痕迹。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混乱的茶棚,又望向铅灰色的、低垂欲雨的天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芒。

 他摸了摸腰间——在那根枣木短棍旁,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物件轮廓,被破旧的衣衫掩盖着。

 那是他年轻时反抗粮霸留下的纪念,一把藏在棍中的短刃。

 也许,它沉寂得太久了。

 对永王横征暴敛的怨恨,对杜家豪强割据的恐惧,对那“分田”、“减赋”、“便宜布”、“娃儿认字”的渺茫却无比强烈的向往,如同疯长的野草,在无数个被压弯了脊梁、榨干了血肉的灵魂深处,无声而剧烈地蔓延开来,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不甘”的毒素。

 这毒素,只待一个火星,便能焚尽这江南的沉沉死水。而今天茶棚下的冲突与血迹,就是那火星溅落的第一点猩红。

 ……

 ……

 太湖深处,芦花荡。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浩渺的太湖之上。

 无星无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湖水不再是水,而是一块巨大无比、贪婪吸噬所有光线的黑曜石,深不见底,蕴藏着未知的凶险。

 唯有风,这永不停歇的幽灵,在连绵不绝、高耸过人的芦苇丛中穿行。

 风掠过之处,万千芦苇叶片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沙沙——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无限放大,时而如同万千幽魂在耳畔窃窃私语,讲述着湖底的秘密;

 时而又似无数细密的牙齿在暗影里无声地磨砺,啃噬着闯入者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水腥气,那是湖水深处淤泥和水草腐烂的气息。

 混杂其中的,是芦苇根茎在湿冷环境里缓慢腐败产生的、一种奇异的、带着微甜感的腐朽味道。

 还有一种更刺鼻的酸臭,那是栖息水鸟粪便的味道。

 这些气味在潮湿寒冷的夜风中搅拌、发酵,最终融合成一种独特的、原始而蛮荒的、只属于这片深水泽国的气息,钻进人的鼻腔,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