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第3页)
就在这墨色画布般的湖面上,一叶狭长如柳叶的蚱蜢舟,如同从幽冥中滑出的幽灵,无声地破开水面。
船身吃水极浅,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
船桨入水、出水,动作精妙到极点,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细微的水流被船身优雅分开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汩汩”轻响。
船头,挂着一盏渔灯,灯罩被厚厚的油污和泥垢蒙得严严实实,只吝啬地漏出一圈昏黄、模糊、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光晕。
这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船头一个如山岳般魁梧、铁塔般矗立的身影轮廓。
徐大膀子,绰号“浪里蛟”。
他身披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蓑衣,油光发亮,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蓑衣敞着怀,露出下面虬结如老树根、块垒分明的古铜色胸膛。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胸斜斜地贯穿至右肋下,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那是三年前杜家水师如狼似虎般围剿时,副将陈豹亲手给他留下的、刻骨铭心的“纪念”。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钢针般支棱着的络腮胡,水珠顺着粗硬的胡茬滴落,“嗒…嗒…”地砸在脚下的船板上,声音在这死寂中被放大。
他蒲扇般的大手,粗糙得像砂纸,此刻正紧紧按在腰间分水刺那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带着体温的粗糙木柄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木柄传来,让他指腹上厚厚的老茧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瞳孔深处跳跃着野兽般冰冷而凶戾的光芒,像探照灯一样,警惕地、一遍遍地扫视着四周黑暗中那些随风摇曳、如同憧憧鬼影般的芦苇丛。
在他身后,几个同样精悍、浑身透着剽悍之气的水匪伏在低矮的船舷边。
他们脸上或带着刀疤,或刺着狰狞的水兽刺青,手指紧扣着浸透了桐油、韧性十足的弓弦,或是磨得雪亮、闪着寒光的鱼叉。他们的呼吸压得极低,胸膛几乎不见起伏,气息与风声、水声完美地融为一体,像一群耐心潜伏在泥沼深处、只待猎物靠近的致命鳄鱼。
小主,
死寂中,船尾的水面悄无声息地破开一个小漩涡,一个湿漉漉、滑溜得像条泥鳅的脑袋冒了出来,正是外号“水耗子”的瘦小水匪。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悄无声息地攀上船尾,动作轻灵得如同水獭。他凑近徐大膀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水汽浸润的嘶哑,如同毒蛇吐信:
“老大,点子到了。两条漕船,吃水深得邪乎,压舱石都露出来了,装的绝对是干货!前头那条船上,缩着七八个兵油子,抱着长矛,鹌鹑似的抖着呢,魂儿都快吓没了。”
“后面那条船梢上挂着灯笼,舱门开着缝,小的瞧得真真儿的,里面坐着个穿绸衫的,油头粉面,准是管事的账房!还有个穿号衣挎腰刀的,刀把子倒是擦得亮,看架势像是个小头目,正搁那儿灌黄汤暖身子呢。”
徐大膀子嘴角猛地向耳根咧开,露出一个无声的、却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狞笑,一口被劣质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他眼中复仇的火焰“腾”地一下燃得更旺,尤其是听到“杜家水师”这几个字时,肋下那道旧疤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
他伸出粗糙得如同树皮般的大手,对着黑暗中的芦苇丛,做了一个干脆利落、充满杀伐决断的下切手势。
几乎在他手势落下的同时,在更深处的芦苇荡里,几根细长的、空心的芦管悄然无声地探出水面,只露出短短一截管口。
管口处,细微的气泡无声地破裂、消散。那是埋伏在冰冷湖水下的弟兄,正在悄无声息地换气,如同湖底的水蛇。
两条笨重的漕船,如同两座移动的笨拙小山,沉重地犁开墨色的水面,搅起浑浊的浪花和沉闷的哗啦声。
船头悬挂的灯笼,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眼,如同黑夜中醒目的靶心。
押船的士兵们抱着冰冷沉重的长矛,裹着被雨水和汗水浸透、早已变得湿冷发硬的号衣,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低低的咒骂声在船舷边压抑地响起,诅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诅咒着这趟倒霉催的差事,更诅咒着杜家越来越重的盘剥,让他们这些底层兵卒几乎喘不过气。
杀戮骤起!
“哗啦——!哗啦——!” 死寂被瞬间撕裂!
几条巨大的水柱,如同湖底炸开的喷泉,毫无征兆地在第一艘运粮船的两侧猛烈炸开!
水花冲天而起,冰冷的水珠劈头盖脸地砸下!
几条湿漉漉、肌肉贲张的黑影,如同水中暴起的巨鳄,借助手腕上特制的精钢飞爪和坚韧的绳索,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撞上摇晃的船舷!
巨大的冲击力让船身剧烈地左右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船头那盏昏黄的灯笼猛地一荡,光晕乱晃,瞬间将几个士兵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照得如同地府爬出的鬼魅!
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惨叫声尚未冲出,致命的攻击已至!
“敌袭!抄家伙!!”那个挎刀的小头目反应稍快,嘶声裂肺地吼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佩刀,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
太迟了!
“噗嗤!”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一柄冰冷的分水刺,带着湖水的寒气与浓烈的杀意,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精准狠辣地捅进一个刚转身、毫无防备的士兵肋下!
持刺的水匪手腕一拧一拔,动作快如闪电,分水刺离体的瞬间,一股温热的血箭“嗤”地一声激射而出,喷溅在湿冷的船舷上,也喷了旁边另一个士兵满头满脸!
那士兵被滚烫的鲜血一激,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刚想张嘴惨叫,一只粗粝、带着浓重水腥味和淤泥气息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背后闪电般探出,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恐怖的“咔嚓”轻响淹没在混乱中,士兵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斜,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
另一个士兵刚把沉重的长矛勉强举过胸口,一只湿漉漉、滑腻冰冷如同毒蛇的手,已悄无声息地从船沿下方漆黑的湖水中闪电般探出,铁钳般抓住了他沾满泥水的脚踝,用尽全力狠狠向下一拽!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夜空。
士兵惊恐万状地失去了平衡,双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抓,整个人像块沉重的石头,“扑通”一声栽进了墨汁般浓稠冰冷的湖水中!
湖面只留下一串迅速被翻涌波浪吞噬的绝望气泡,和一圈浑浊的涟漪,旋即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大膀子本人,才是真正的杀戮风暴中心。
他借着撞船的猛烈力道,粗壮如古松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绕的虬龙,猛地发力腾身而起!
他那沉重如铁塔般的身躯,落在剧烈摇晃、湿滑不堪的甲板上时,却轻灵得如同捕食的狸猫,落地无声。
他甚至没有瞥一眼脚下倒毙的尸体,反手“锵”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短柄鱼叉——叉尖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蓝光泽,显然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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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般的咆哮,腰身如绷紧的弓弦般猛地一拧,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于手臂,肌肉块块隆起!
“着!”一声断喝!
那柄淬毒鱼叉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凄厉破空声,化作一道索命的乌光,如同地狱射出的箭矢,直射向后方那条船上那个刚刚惊惶起身、手刚摸到刀柄、嘴巴大张正要呼喊的运粮官!
“噗!” 一声钝响,如同木槌砸进烂泥。
鱼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运粮官那脆弱的咽喉!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狠狠地钉在了船舱入口处一根厚实的木柱上!
运粮官双目瞬间暴凸,眼球几乎要挤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
他的双手徒劳地抓向颈间那冰冷的叉杆,身体像被通了电般剧烈地抽搐着。
粘稠滚烫的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顺着叉杆和木柱汩汩而下,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刺目的暗红色,滴滴答答地落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迅速汇聚成一小滩还在冒着热气的血泊。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迅速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疯狂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混合着湖水特有的腥气、汗水的酸臭和死亡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甜腻中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恐怖气味。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爆发,又在几声短促的惨叫和落水声后,戛然而止。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甲板上瞬间只剩下尸体和狼藉。水匪们如同最熟练高效的屠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
他们默不作声地开始搜索船舱。
沉重的粮袋(里面是白花花的大米或麦子)、成捆的细布和麻布、甚至几箱珍贵的盐巴,被他们毫不费力地扛起,迅速而有序地抛向早已靠拢过来的蚱蜢舟。
动作迅捷如风,配合天衣无缝,显示出这是一群在刀尖舔血多年、早已将生死搏杀化作本能的亡命之徒。
徐大膀子踩着粘稠滑腻的血浆,一步步走到那被钉死在木柱上的运粮官面前。
他低头,冷冷地俯视着对方那双至死都圆睁着、充满惊恐与不甘的眼睛。
他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和湖水、粗糙如锉刀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冰凉滑腻的叉杆。
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猛地一绞,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与金属摩擦的声响。带着碎肉和骨渣的鱼叉被硬生生拔出!
尸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沿着木柱滑倒在甲板上,在血泊中拖出一道蜿蜒粘稠、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
温热的血顺着叉尖不断滴落,砸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的杀戮场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就在这片血腥狼藉之中,不远处的芦苇深处,一条更小、更狭长、船身涂着深色伪装漆、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梭子船,如同一条真正的幽灵鱼,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它破开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径直靠向运粮船。
船头,站着一个身披深色油布斗篷的身影,身形挺拔如标枪,透着一股军旅的硬朗。
他的面容完全隐藏在兜帽的深邃阴影之下,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冷静、锐利、深不可测。
他无视甲板上横陈的尸体、四溅的血污和散落的货物,步履沉稳,径直踩着粘稠的血迹,走到徐大膀子面前,距离不过五步。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打在人的心坎上:
“徐当家的,好身手。快、准、狠,不愧是名震太湖的‘浪里蛟’。今夜这一票,干净利落。”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赏还是陈述。
徐大膀子甩了甩鱼叉上粘稠的血珠和令人作呕的碎肉组织,抬眼,鹰隼般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像刀子一样刮过来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水匪特有的桀骜、野性以及对任何外来者的深深不信任,如同一匹受伤后更加危险的孤狼:
“哼!”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声音粗嘎沙哑,带着浓重的湖匪口音和刚刚杀戮后的暴戾之气,“你是长安来的?姓严的手下?凭一张嘴皮子,就想让老子和这帮水里火里滚过来的兄弟,给你们卖命?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他手中的鱼叉微微抬起,叉尖残留的幽蓝光泽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传递着威胁。
斗篷人似乎对他的敌意和威胁视若无睹。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容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天工快报》。
崭新的油墨气息在浓重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平静地递了过去。
徐大膀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粗粝的手指带着血污和水渍,一把抓过报纸,动作有些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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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着船头灯笼那微弱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线,眯起眼睛,手指笨拙地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和粗糙的木刻版画——上面有“均分田亩”、“减免赋税”、“新式织机”、“廉价布匹惠及万民”等字样……
当他的目光扫过“严惩地方豪强,清算血债旧账”的醒目标题,特别是看到一幅描绘着昔日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愤怒乡民押上公审台、面如死灰的版画时,他紧锁的眉头猛地一跳,那道横贯胸腹的狰狞刀疤在昏暗光线下也随之扭曲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牵动着旧日的剧痛与仇恨。
斗篷人紧接着又取出一卷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仪式感,缓缓展开油布,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纸张,上面盖着朱红醒目的官印,一行行工整有力的字迹清晰可见,落款处赫然是三个铁画银钩的字——“不良帅严”,并附有私印:
“此乃不良帅朝廷宰相严庄的亲笔密令。”斗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加重了分量,“朝廷明旨:凡江南义士,无论过往如何,只要肯助朝廷剿灭叛逆永王李璘及其党羽(如杜家)者,皆论功行赏,既往不咎!”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穿透兜帽的阴影,落在徐大膀子和他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眼神复杂的水匪脸上:
“徐当家的,你,还有你手下这些被杜家豪强、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藏身水泊的兄弟,是愿意继续顶着这‘水匪’的污名,永无宁日,被官军追剿,被杜家盘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直到哪天像刚才这些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沉入这太湖底喂鱼?”
他伸手指了指甲板上的尸体和血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随即话锋一转,指向密令上那个官职名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蛊惑力:
“还是愿意接下这‘荡寇将军’的职衔,堂堂正正为朝廷效力!也为你们自己,挣一份能在阳光下挺直腰杆、光宗耀祖的前程?!一个能让父母妻儿不再蒙羞、能抬头做人的身份?!”
他再次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敲打在徐大膀子剧烈起伏的心口上:
“你这芦花荡水寨,八百里烟波浩渺,水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位置得天独厚,扼守太湖进出之咽喉要道!朝廷需要你这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太湖上李璘水师的一举一动;需要你手下这些快如疾风、熟悉水性的快船和兄弟,就像今夜一样,化身蛟龙,神出鬼没,掐断李璘大军的粮道!让他那些骄兵悍将饿着肚子打仗!让他后方起火,首尾难顾!”
斗篷人直起身,手臂有力地一挥,指向黑暗深处仿佛无边无际的太湖:“事成之后,何止区区一个‘荡寇将军’的虚衔?这浩瀚太湖之上,必有你徐大膀子堂堂正正的一席之地!你‘浪里蛟’的名号,将不再是官府海捕文书上的‘水匪头目’,而是朝廷敕封、名震江南的‘镇湖将军’!名正言顺,光宗耀祖!”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洪钟大吕,在血腥的夜空中回荡。
徐大膀子死死捏着手中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以及那份触手冰凉、却重逾千斤的密令文书。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骨节泛白。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目光越过斗篷人深沉的兜帽,扫过甲板上尚未清理干净、在微弱灯光下反射着暗光的粘稠血污和扭曲尸体;
扫过那些被兄弟们搬走的、象征着杜家滔天财富和无数百姓血泪的粮袋布匹;
最后,扫向身后那些跟随他多年、在刀口舔血的兄弟们——他们脸上带着紧张、期盼、凶狠、茫然……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那被钉死的运粮官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恍惚间,竟与他记忆中三年前兄长被陈豹一刀穿心时,那难以置信、充满痛苦与不甘的眼神重合在了一起!
“大膀子…跑…别想着报仇…活下…去……”兄长临终前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叮嘱,如同鬼魅般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晰得让他心脏抽搐。
“不!!”一声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这血海深仇!这被人踩在烂泥里的鸟气!他受够了!
一股混杂着长久压抑的滔天愤怒、对兄长惨死的无尽悲痛、对杜家刻骨铭心的仇恨、对“水匪”身份带来的绝望与屈辱、以及那“堂堂正正前程”所点燃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强烈渴望……如同地底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翻腾、最终轰然炸裂!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撕裂了短暂的寂静!徐大膀子猛地将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淬毒鱼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脚下厚实的船板上!
铁叉深深钉入硬木,叉尾兀自剧烈地嗡嗡震颤,发出不甘而愤怒的余音,仿佛是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咆哮!
小主,
“他娘的!这鸟气老子受够了!!”徐大膀子猛地一把扯开身上那件散发着鱼腥汗臭的破旧蓑衣,露出那道在昏黄灯光下更显狰狞的巨大刀疤。
他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
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决绝,在寂静的芦荡夜色中轰然炸开,远远荡开,惊得远处芦苇丛中一片水鸟扑棱棱地惊飞而起:
“什么狗屁永王李璘!什么杜家豪强!都他妈是一群扒皮吸髓、杀人放火、不给人活路的豺狼虎豹!老子反了!从今往后,听朝廷的!听严帅的!这八百里太湖,”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黑暗的湖面,仿佛要穿透这浓稠的夜色,看到杜家那些耀武扬威的战船,看到仇人陈豹那狞笑的脸,“就是他李璘水师的坟场!陈豹!老子要亲手剐了你,用你的心肝下酒,祭我大哥的在天之灵!!”
吼声如雷,震得船板嗡嗡作响。他一把抓过那份象征命运转折的密令,紧紧攥在沾满血污、泥水和冰冷湖水的大手里,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复仇的希望,是他和兄弟们通往“人”而非“匪”的钥匙!
“浪里蛟”徐大膀子的水寨,这片迷宫般的芦苇深处,一盏新的渔灯悄然点亮。
虽然光芒微弱,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但它却像一颗淬毒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李璘看似稳固的后方。
它也如同那即将燎原的江南星火中,第一颗被点燃的、顽强跳动着的火种。
斗篷人静静地看着徐大膀子眼中那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仇与渴望之火,兜帽阴影下,一丝微不可察、却意味深长的弧度,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裴徽对陷江南敌人于百姓汪洋大海之中的第一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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