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0章 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幽州

 誓言落下,紫宸殿内一片肃杀。

 沉香的馥郁气息似乎也被这浓烈到实质的杀意和血腥预兆彻底冲散、冻结。

 裴徽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被朱砂点染得如同浸血的幽州地图上,他的指尖,缓缓地、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力量,划过“幽州”那两个殷红的大字。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风暴,已然在帝国北疆的苍穹之上凝聚成形,即将以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降临幽州大地。

 而紫宸殿内的这一声“领旨”,便是撕开这风暴帷幕的第一道惊雷。

 ……

 ……

 十数日后,幽州城,五月初。

 持续数月的料峭春寒,终于被一股从塞外莽原席卷而来的暖风彻底驱散。

 风里裹挟着尘土干燥呛人的颗粒,混杂着河岸柳条新芽的微涩和墙角野草倔强破土的腥甜气息。

 阳光不再是春日那种温吞的暖意,而是带着灼人的分量,肆无忌惮地泼洒在幽州城灰黑色的高墙与鳞次栉比的屋瓦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

 然而,这座被千年门阀卢氏以铁腕牢牢掌控的巨城,并未因天气的回暖而显露出丝毫生机。

 相反,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浓烈的、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铁锈味,来自日夜赶工的兵甲作坊;

 劣质石炭燃烧后产生的刺鼻硫磺烟尘,混杂着市井底层难以言喻的馊腐与排泄物的恶臭;

 更深处,还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恐慌,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行人的脖颈,让人呼吸不畅。

 城门口。

 几辆满载陈年粟米的骡车,在干燥的、被无数车辙碾成粉末的尘土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驶入高耸的城门洞。

 车轮碾过新铺就、尚未被完全踩踏夯实的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

 沉闷而滞涩的声响,每一次颠簸,都震得车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

 守城的玄甲武士,盔甲擦得锃亮,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然而,他们挺立如标枪的身姿下,眼神却是空洞而冷漠的,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只机械地扫视着通关文牒上的墨迹。

 他们手中紧握的长戟,戟尖在日光下吞吐着森冷的寒芒,那锋刃上,似乎总残留着一丝清洗不净的、渗入金属纹理的暗红色泽,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池的残酷法则。

 严庄,就混迹在这队散发着陈腐谷糠味和牲畜体臭的粮商队伍之中。

 他化身的老粮商,面容蜡黄得如同存放过久、被风沙侵蚀的羊皮纸,深刻交错的皱纹,如同城外饱经旱涝蹂躏的干涸河床,沟壑纵横。

 一件油腻发亮、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袄紧紧裹着他微微佝偻的身躯,皮袄上浓烈的陈年谷物霉味混合着羊膻气,形成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贫穷”标识。

 他低垂着眼睑,浑浊的眼珠藏在深陷的眼窝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音嘶哑浑浊,仿佛肺叶里也塞满了粗糙的谷糠和塞外的风沙。

 “咳!咳咳咳……”严庄剧烈地弓着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枯瘦的手捂着嘴,指缝间渗出可疑的暗色。

 “晦气!”一个年轻些的守卫厌恶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仿佛要驱散那股无形的秽气,“快滚快滚!别在这碍眼!”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守卫,眼神在严庄那张饱经风霜、写满“苦难”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那几辆破旧骡车上堆积的、色泽暗淡的陈年粟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麻木。

 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疲惫:“行了,进去吧。

 记住,粮车只能走西市那条道,别乱窜。”

 严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类似感激的咕哝声,艰难地直起腰,对着守卫的方向微微躬身,动作迟缓笨拙,牵动着那件油腻的皮袄又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气味。守卫们再也懒得看他一眼,挥手放行。

 甫一入城,一股比城外强烈百倍的、带着铁锈腥甜和无形压迫的森严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严庄。

 宽阔得能容下八马并驰的主街——朱雀大街,此刻却空旷得令人心悸。

 街面上除了偶尔被风卷起的尘土和枯叶,几乎看不到行人。

 只有两队玄甲铁骑,如同移动的铁灰色城墙,踏着整齐划一、如同尺子量过般的步伐,缓缓巡逻而过。

 沉重的铁蹄敲击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咔哒…咔哒…咔哒…”的金属撞击声,单调、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节奏,在死寂的街道上空反复震荡、回响,像催命的鼓点,又像巨大的磨盘在碾压着这座城市的灵魂。

 视线所及,是新近加固、高耸入云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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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黑色的巨大条石,如同史前巨兽裸露的獠牙,一块块紧密咬合,投下长长的、边缘锋利的阴影,将街道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冰冷囚笼。

 远处,靠近城墙内侧,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正扛着比他们身体还要庞大的巨石,在监工皮鞭的驱赶下,如同蝼蚁般缓慢移动。

 他们口中喊着低沉喑哑的号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血沫:

 “嘿…哟…扛起来啊…”

 “嘿…哟…莫趴下啊…”

 声音干涩、绝望,在空旷的街道上飘散,显得格外微弱。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鞭响,如同毒蛇吐信,骤然撕裂了单调的号子声。

 “磨蹭什么!没吃饭的废物!天黑前这段墙基必须砌完!”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监工,挥舞着手中油光发亮、带着倒刺的牛皮鞭,恶狠狠地抽打在一个动作稍慢的民夫背上。

 单薄的粗布麻衣瞬间被撕裂,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那民夫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哼,身体晃了晃,却不敢倒下,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肩头的巨石向上耸了耸,脚步踉跄地跟上队伍。

 严庄浑浊的老眼深处,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一切。

 他推着粮车,步履蹒跚,仿佛随时会被肩上无形的重担压垮,但那双藏在皱纹和眼屎后的眼睛,却将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

 街角蜷缩的乞丐,空洞的眼神望着天空,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等待腐朽的躯壳;

 一家半掩着门的破败茶肆里,零星几个茶客围坐,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不定,飞快地交换着信息又飞快地移开,如同惊弓之鸟;

 粮店门口排着蜿蜒长队、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他们紧攥着手中那点可怜的铜钱或布帛,眼中只剩下对生存本能的绝望……

 卢氏的高压统治,如同一块沉重冰冷的玄铁磨盘,正以缓慢而无可抗拒的力量,碾碎着这座千年雄城最后一丝活力与生机,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无声地蔓延、发酵。

 ‘卢珪……’严庄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般在胸腔内游走,‘好大的威风,好狠的手段。这幽州城,快被你炼成一座活人冢了。’

 他没有丝毫停留,更没有试图去接触那个深埋在卢府核心、代号“金鳞”的绝密暗线——那无异于将脖子主动伸进绞索。

 他需要一块更稳妥、更不起眼的跳板,一个能无声无息传递信息的影子。

 凭借卢氏为筹集巨额军饷而暂时放宽的商路管制所留下的、如同蛛网缝隙般的微小通道,严庄通过几层精心设计的、如同迷宫般曲折复杂的传递链——从城西破庙神龛下的暗格,到南市鱼档特定的死鱼腹腔,再到东城更夫敲梆子的特定节奏变化——悄然激活了一枚埋藏多年、早已被尘埃覆盖的棋子。

 这是一个沉默得如同影子,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人。他并非天生失语。

 去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吞噬了他家破草屋的熊熊大火,不仅夺走了他清亮的嗓音,也在他的脖颈、手臂和半边脸颊上,留下了如同地狱熔岩流淌过般的、狰狞扭曲的焦黑疤痕。

 那场大火烧毁了他的一切。

 是卢家,见他年幼可怜,无处可去,动了那么一丝“积德行善”的念头,收留他在府中做了一个最低等的杂役,终日与污水、剩饭、炉灰为伍。

 没人会多看他一眼,更没人会在意一个丑陋哑巴的内心。

 他们只当他是个会走动的工具。

 没人知道,当年那场看似“意外”的大火熄灭后,在废墟的灰烬和亲人焦黑的尸骸旁,是不良人的秘探,如同幽灵般出现,救下了被压在房梁下、奄奄一息的他。

 更没人知道,这些年,他那些侥幸逃过火灾、流落他乡的亲人,一直靠着不良人秘密渠道的接济,才得以在某个偏僻的角落苟延残喘。

 这份在绝望深渊中伸出的援手,这份沉甸甸、如同再造的恩情,早已化作最坚韧、最隐秘的忠诚之索,深深勒进他无声的世界,融入他每一次心跳。

 为了这份恩情,为了那渺茫的复仇希望(他始终怀疑那场大火并非意外),他可以化身最耐心的猎犬,最沉默的利刃。

 ……

 ……

 三日后,深夜。卢府囚院。

 狂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如同万千怨魂在同时哭嚎。

 呜咽的风声是这死寂牢笼里唯一的、永恒的背景乐,单调,却带着摧毁一切生机的恶意。

 韩休琳蜷缩在冰冷的、连稻草都没有铺几根的石头床榻角落,身上只裹着一条薄得几乎透明、千疮百孔的破毯子。

 他被折磨的瘦骨嶙峋,曾经健硕的肌肉早已被长期的饥饿、寒冷和绝望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副裹着青灰色皮肤的骨架。

 浓密杂乱、沾满污垢的胡须虬结在一起,覆盖了他大半张脸。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里面镶嵌着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珠,布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血丝。

 小主,

 那血丝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流淌出滚烫的仇恨。

 他的身体因为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法宣泄的、如同岩浆般沸腾的恨意,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碰撞都带起颅腔内沉闷的回音。

 他所有的精神,所有的生命力,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聚焦在紧握的右手掌心。

 掌心之中,紧紧攥着一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布。

 布片肮脏发黑,边缘磨损得如同锯齿,上面浸透了暗红发褐、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渍。布片的正中央,一个用指甲、碎石片、甚至可能是牙齿,反复刻写、描摹、加深了无数遍的“卢”字,在窗外透入的、被狂风搅得迷蒙惨淡的微弱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扭曲。

 那字迹歪斜狂乱,笔画深深刻入布纹,带着一股要将这布片连同承载它的整个世界一同撕裂的怨毒!

 它不像一个字,更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正对着韩休琳的灵魂吐着冰冷的信子,每一次凝视,都带来噬骨的恨意与支撑他活下去的疯狂动力。

 恨!无边的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缠绕着他的心脏,勒紧他的咽喉,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剧痛!

 卢珪!那张虚伪的笑脸!那假惺惺的“宽恕”!那将他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如同观赏笼中困兽般的戏谑眼神!

 每一次回想,都让韩休琳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他像野兽般低吼,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咆哮,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块血布攥碎,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快意。

 吞下去!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个“卢”字,连带着卢珪满门的血肉、骨头、灵魂,一起嚼得粉碎,生生咽下!

 这血布,是他唯一的精神图腾,是他复仇的誓言,是他在这地狱中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不至于彻底沦为行尸走肉的锚点!

 “笃…笃笃…笃…”

 就在这无边恨意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瞬间,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富有特定节奏的叩击声,穿透了外面狂风的呼啸,如同冰锥般,精准地刺入了韩休琳的耳鼓!

 韩休琳浑身剧震!如同被九天神雷当空劈中!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