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降王妆奁(第2页)
孙膑!那个他倚为柱石、智计百出的东吴太尉,如今竟被逼着穿上楚人的官袍,站上楚人的讲台,为那些即将挥戈指向下一个目标的楚军将领们……讲授《孙子兵法》!孙氏的智慧,孙氏的韬略,竟要以这种方式,成为楚人屠刀上的磨刀石!何其荒谬!何其屈辱!
孙登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隔绝在外。文书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飘荡荡,无声地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管事,面向那一池在暮春微风中漾起细碎涟漪的碧水。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悠闲地摆动着斑斓的尾鳍,浑然不知池外天地翻覆。
“备车。”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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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讲武堂,坐落在沣京城西,紧邻着肃杀威严的枢密院衙门。
整座建筑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线条刚硬冷峻,毫无装饰,唯有正门上方悬挂的玄铁匾额上,“讲武堂”三个漆金大字,在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皮革味和新刷桐油味的特殊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秩序感。
宽阔得能跑马的校场上,数千名身着统一赤红号衣的楚军军官正列队操演。呼喝声、兵刃破空声、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如同低沉的雷鸣,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校场边缘,一座同样由青石砌成的高大讲厅内,气氛却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讲厅内部空旷高敞,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此刻,讲坛下方,黑压压坐满了数百名身着各色楚军将官袍服的听众。
他们大多正值壮年,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轻蔑地投向讲坛之上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孙膑站在高高的讲坛中央。他脱下了东吴的紫袍玉带,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楚制官袍。这官袍的剪裁板正而陌生,布料挺括却僵硬,如同一个无形的硬壳将他紧紧束缚。
袍服胸前绣着代表“次三品”阶位的复杂禽鸟图案,在他眼中,却更像是一种屈服的标记。他感到一种无所不在的沉重感,来自这身陌生的官袍,来自台下那数百道利箭般的目光,更来自这讲厅本身弥漫的、属于征服者的森严气息。
他摊开手中那卷用桑皮纸重新誊抄的讲义,指尖冰凉。目光落在卷首那几个墨色浓重的大字上——《孙子兵法·谋攻篇》。这曾是他烂熟于胸、引以为傲的先祖智慧结晶,此刻却重若千钧。
“夫用兵之法……”孙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但开口时,那干涩的嗓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逐字逐句地讲解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石厅内。台下异常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石壁间碰撞回响。
当他讲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时,清晰地捕捉到台下前排几个年轻楚将嘴角勾起的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笑意。那笑容,像针一样刺眼。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楚军校尉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身下的硬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声音洪亮,带着毫不客气的质疑:“孙讲师!末将有一事不明!照这书上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上之策。可咱大楚铁骑,自霸王起兵以来,横扫六合,所向披靡!靠的就是真刀真枪,一刀一枪砍出来的江山!您这‘不战而胜’,听着倒像是那些酸腐文人的空谈!若是不战就能让人跪地投降,那还要我们这些当兵的作甚?”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许多目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地投向孙膑,充满了玩味和挑衅。
孙膑握着讲义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他的脸颊,羞辱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仿佛看到台下这些楚将眼中映出的,是会稽宫门洞开、孙登素服跪献玉玺的场景!正是大楚的“战”,才迫使他们东吴“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石厅冰冷尘埃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气,再开口时,声音竟奇异地恢复了几分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将军此言差矣。”孙膑的目光迎上那校尉咄咄逼人的视线,平静无波,“《谋攻》所云‘不战’,非怯懦避战,乃指以强大之势慑敌,以庙堂之算伐谋,以无形之压力迫敌心胆俱裂,使其未战先溃,望风归降。此乃以‘全’为旨,兵家至高境界。”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石板上,“譬如,”他微微一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脸,每一个都带着楚军特有的刚硬线条,“譬如我大楚天兵压境,旌旗蔽日,甲光耀天,东吴君臣百姓,感陛下神威,为免生灵涂炭,遂开城献玺,恭顺归化。此岂非‘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明证?”
讲厅内瞬间死寂。所有的哄笑、议论戛然而止。那站着的校尉脸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膑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场投降的本质,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兵锋所指,望风披靡”的赫赫武功,血淋淋地钉在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牌匾之下。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孙膑身上,那目光里的轻蔑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震惊和某种被冒犯的恼怒的审视。
孙膑却不再看他们,重新垂下眼睑,目光落回手中的讲义上,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他用那平稳得近乎死寂的声音,继续念了下去: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石厅内只剩下他毫无波澜的诵读声,以及数百名楚军将官沉重压抑的呼吸声。那无形的屈辱和冰冷的智慧,如同看不见的寒流,悄然弥漫了整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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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巍峨耸立于金陵北郊。
自山脚起,一条由巨大青石铺就、宽达数十丈的神道,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龙,笔直地向着云雾缭绕的山巅延伸。神道两侧,是两片一眼望不到边际、整齐肃穆得令人心悸的陵园。
数不清的黑色石碑如同沉默的士兵方阵,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地排列着,每一块石碑下,都埋葬着一位为霸王项羽征战而死的楚军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