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遥远距离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窗外,一场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鼓点,仿佛要将这座老旧的居民楼彻底敲碎。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在客厅角落里亮着,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更衬得整个家空旷而寂寥。
南宫婉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质格子睡衣,蜷缩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布艺沙发里。她刚把儿子小哲哄睡下。七岁的孩子,蜷在儿童房的小床上,怀里紧紧搂着一个洗得褪色的布偶小熊——那是公孙亮去年跑长途路过一个服务区时,用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买的“惊喜”。此刻,屋里只有雨声和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她手里捏着一本翻开的记账本,劣质纸张在昏黄灯光下泛着粗糙的黄。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房贷(‘育才里’学区房):¥6,350.00(本月15日)”**
**“车贷(东风重卡):¥8,200.00(本月20日)”**
**“小哲英语班(趣学):¥1,680.00(下月初)”**
**“小哲绘画材料:¥300.00(本周)”**
**“老家寄药费(爸风湿):¥1,200.00(已拖半月)”**
**“水电燃气(预估):¥450.00”**
**“生活费(米面油肉菜):¥1,500.00(精打细算)”**
手指无意识地在“车贷”那个刺眼的数字上反复摩挲。八千二。公孙亮这趟跑的是去西北的长途,单程将近三千公里。他说这趟货主给价不错,刨去油钱、过路费、路上吃喝,还有被各种理由克扣的风险……最后能落到手里的,大概也就刚够填上这笔车贷窟窿。健康的身体?是,公孙亮有。他用这钢筋铁骨般的身体,在风霜雨雪里、在危险的高速路上、在拥挤肮脏的服务区,没日没夜地熬着,用那辆巨大的东风重卡的轮胎,一圈一圈地碾出这个家不被压垮的微薄希望。这辆车的贷款,就是悬在他们头顶最沉重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保障……”南宫婉低声念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句格言,此刻在昏暗的灯光和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单薄,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讽刺。保障?保障了车轮能转,保障了贷款能还,保障了儿子能在这所勉强挤进去的“育才里”老破小学区房里有个睡觉的地方。可保障不了什么呢?保障不了小哲发烧时她能睡个安稳觉,保障不了学校开家长会时她能分身有术,保障不了水管爆裂时她能独自扛起扳手,保障不了这深夜里啃噬人心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她疲惫地合上记账本,像合上一本写满苦难的书。刚想起身去倒杯水,头顶的天花板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嘀嗒…嘀嗒…”
声音不大,在寂静的雨夜里却格外清晰刺耳。
南宫婉的心猛地一沉!她霍然抬头,循声望去。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客厅与阳台连接处的天花板角落,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正迅速洇开、扩大。一滴浑浊的水珠,正顽强地挣脱石膏板的束缚,拉长、坠落,“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阳台门内侧刚换不久的廉价复合地板上,溅开一小朵浑浊的水花。
糟糕!顶楼防水又不行了!
她暗骂一声,来不及多想,立刻冲向阳台。老式居民楼的阳台没有封闭,冰冷的雨丝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她的睡衣前襟。她顾不上冷,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放在阳台杂物柜顶上的一个红色塑料盆——那是专门用来接漏雨的。
“哗啦——!”
就在她的手刚触碰到盆沿的瞬间,头顶那片洇湿的天花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雨水的重压,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破裂声,一大块湿透的石膏板连同里面泡烂的保温层猛地塌陷下来!浑浊的、带着泥沙和霉味的脏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兜头盖脸地倾泻而下!
“啊!”南宫婉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但冰凉的脏水还是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脸颊和半边身体!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更糟的是,塌下来的石膏碎块和泥水,大半都砸进了她刚刚够到的那个红色塑料盆里,溅起的污浊泥点又弄脏了她另一边的睡衣和地板。
她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刺鼻的霉味直冲鼻腔。看着地上迅速蔓延开的一滩浑浊,看着盆里堆积的石膏碎块和不断涌入的脏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总是她一个人?!
她咬着牙,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和想哭的冲动,冲到厨房。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上和脸上的泥污,却冲不掉心头的烦躁。她翻箱倒柜,找出工具箱——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铁皮盒子,还是公孙亮几年前留下的。打开,里面扳手、钳子、螺丝刀倒是齐全,只是都蒙着一层薄灰。
她深吸一口气,搬来一张不稳的凳子,颤巍巍地站上去。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个狰狞的破洞,浑浊的水还在不断滴落。她拿起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试图拧紧阳台外墙上那个锈死的、连接着老旧雨水管的法兰盘——她凭经验判断,漏水的源头很可能就在那里。冰冷的雨水不断打在她的手臂和脸上,单薄的睡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扳手卡在锈死的螺栓上,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尽管身体是冰冷的),那锈死的螺栓却纹丝不动!沉重的扳手反而差点脱手砸下来!
“哐当!”扳手最终还是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惊心。
南宫婉站在摇晃的凳子上,仰望着那个不断滴着污水的破洞,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领,冻得她浑身发抖。手里的扳手沉重而冰冷,那顽固的锈死螺栓嘲笑着她的徒劳。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总是她一个人面对这无穷无尽的狼狈和重担?公孙亮健康的身体,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高速路上,除了能汇回那点血汗钱,对这漏雨的屋顶、对她此刻的孤立无援,又能有什么实质的帮助?!
“呜…妈妈…妈妈……”一阵微弱而痛苦的呜咽声,像细小的针,刺破了雨声和南宫婉内心的绝望嘶吼,从儿童房里传来。
小哲!
南宫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也顾不上湿透冰冷的身体和地上的狼藉,踉跄着冲向儿童房。
推开房门,只见小哲蜷缩在小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他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痛苦呓语:“妈妈…热…难受…呜呜……”
南宫婉扑到床边,冰凉的手背贴上儿子的额头——滚烫!那温度灼得她心尖一颤!她迅速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电子体温计。“滴”的一声,屏幕显示:**39.8c!**
高烧!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南宫婉!她强迫自己冷静,但声音还是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小哲?小哲不怕,妈妈在!妈妈在!”她手忙脚乱地找出退烧药(布洛芬混悬液),按照刻度倒进量杯。可小哲烧得迷迷糊糊,牙关紧闭,药水喂进去就顺着嘴角流出来。
“小哲乖,张嘴,把药喝了就不难受了……”南宫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哄着,用勺子一点一点地撬开他的小嘴,好不容易才喂进去一点。药效没那么快,小哲依旧烧得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小小的身体因为高热而不停地打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孩子高烧!外面暴雨如注!家里天花板还在漏水!而能开车、能扛事、能让她依靠的男人,远在千里之外!
南宫婉看着儿子痛苦的小脸,听着窗外肆虐的雨声,感受着身上湿冷黏腻的睡衣,再想到客厅里那滩不断扩大的污水……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炸!她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冲向客厅,抓起丢在沙发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
她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公孙亮的。拨过去!几乎是秒接!信号不太好,带着沙沙的电流声,背景是沉闷而持续的卡车引擎轰鸣声。
“喂?婉儿?这么晚还没睡?”公孙亮的声音传来,带着长途驾驶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听到妻子声音时的关切,“是不是小哲……”
“公孙亮!”南宫婉不等他说完,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尖锐的哭腔,对着话筒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而狼藉的客厅里回荡,盖过了窗外的雨声,“你儿子发高烧了!39度8!烧得直说胡话!药都喂不进去!”
她语速极快,带着泣音,控诉如同连珠炮:
“家里天花板漏了!塌了一大块!脏水浇了我一身!地上全是泥!”
“我站在凳子上修水管,扳手都砸地上了!那破螺丝锈死了!我根本弄不动!”
“外面下着暴雨!打雷闪电!我一个人抱着滚烫的孩子!看着家里到处漏水!”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尖锐变形: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健康的身体现在有什么用?!除了能汇那点钱回来填窟窿!除了在电话里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别急’!还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