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遥远距离(第3页)
教室里坐满了家长。前排几位衣着光鲜的妈妈正低声谈笑,手腕上的名表、指间的钻戒在灯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芒。她们谈论着假期带孩子去马尔代夫潜水、去瑞士滑雪,谈论着新购入的学区房和给孩子报的天价国际夏令营。一个穿着阿玛尼休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爸爸,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的家长吹嘘自己刚换的游艇:“…主要是为了孩子,周末带他出海,开阔眼界嘛!男人嘛,就得从小培养格局…”
南宫婉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廉价运动外套的下摆。她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只记了零星几个关于孩子作业要求的字。小哲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这次期中测试,整体水平有所提升,但部分同学在专注力和课堂纪律方面,还有待加强。尤其是…公孙小哲同学。”李老师的目光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南宫婉。
南宫婉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小哲这孩子,本质很聪明,但最近…”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委婉的批评,“上课注意力很不集中,经常走神,小动作也多了。作业完成得也比较马虎,字迹潦草,错误率上升。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和同学相处时,显得比以前急躁,容易发脾气,甚至有过两次推搡同学的行为。”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南宫婉的心上。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全班家长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或轻视。
“我们理解每个家庭的情况不同,”李老师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又落回南宫婉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关切,却更像一种隐晦的施压,“但家庭教育,尤其是父亲角色的陪伴和引导,对于这个年龄段男孩的性格塑造和行为规范,是至关重要的。希望家长,特别是父亲方面,能多抽出时间,关注孩子的心理状态和学习习惯,家校配合,才能让孩子更好地成长。”
“父亲角色…陪伴和引导…”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南宫婉的心上!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老师的目光,也避开了周围那些或探究或了然的眼神。她能说什么?说孩子的父亲身体健康,但远在千里之外开大车?说他除了汇钱回来,对孩子的教育和陪伴几乎为零?说她自己一个人,又要工作(虽然只是零工),又要照顾生病的孩子,又要应付漏水的老房子,早已心力交瘁,实在分身乏术?
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堵得她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当场掉下来。她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用力地划着横线,仿佛要将那些刺耳的评价和周围无形的压力都划掉。
家长会终于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家长们三三两两离开,互相寒暄着。南宫婉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她低着头,匆匆收拾东西。
“小哲妈妈?请等一下。”李老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南宫婉身体一僵,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李老师。”
李老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小哲妈妈,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孩子生病了?”
“没…没什么大事,谢谢老师关心。小哲昨晚有点发烧,已经去医院看过了。”南宫婉低声回答,手指紧张地捏着那个廉价的帆布包带子。
“哦,那就好。”李老师点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不过,孩子生病,做家长的更要细心引导。小哲最近的状态,确实让我们很担心。你看,今天家长会…”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围已经空了大半的座位,特别是前排那几个位置,“其他孩子的爸爸,只要能抽出时间的,基本都来了。孩子成长的关键期,父亲的参与真的很重要。我们学校也很重视家校共育,特别是父亲这一块。希望下次活动,能看到小哲爸爸的身影。”
“我…我知道了,李老师。我会…会跟他爸爸说的。”南宫婉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脸颊烧得滚烫。她能感觉到周围还没走完的几个家长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得她无地自容。
“嗯,那就好。”李老师似乎满意了,将一份打印好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家校合作及父亲参与孩子成长倡议书》塞到南宫婉手里,“这个你带回去看看,也给孩子爸爸看看。孩子的成长,需要父母双方共同的努力。光靠妈妈一个人,太辛苦了,效果也容易打折扣。”
“光靠妈妈一个人…效果打折扣…”南宫婉机械地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倡议书,指尖冰凉。她甚至忘了说再见,只是麻木地点点头,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门,将那满室的喧嚣和老师隐含的责备甩在身后。
走廊里空荡荡的,冰冷的穿堂风吹过,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出来。那份倡议书在她手中被攥得变了形。父亲参与?共同成长?多么美好又多么遥远的词汇!对她们这个家来说,是奢望!是讽刺!是压在她这个“单亲妈妈”身上的又一道无形的枷锁!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门。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她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里去。回家?面对那个还在漏水的破屋和一堆待付的账单?去医院?小哲还需要输液…可钱呢?公孙亮说转的钱,到底转了多少?手机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茫然无措间,她看到街对面有一家小小的、挂着“中国邮政储蓄”招牌的银行网点。对!银行卡!她可以去Atm机上查余额!看看公孙亮到底转了多少钱回来应急!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步穿过马路。冰冷的Atm机隔间里,她颤抖着插入那张备用卡,输入密码。屏幕上蓝光闪烁,几秒钟后,显示:
**“账户余额:¥5,836.71”**
五千八百多?
南宫婉愣住了。她记得很清楚,上次用这张卡取钱是一个多月前,取了五百块生活费后,余额应该只剩下一千出头一点。公孙亮昨晚说“马上转”,意思是…他转了四千多块过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是感激吗?是。这四千多,对于此刻山穷水尽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有了这笔钱,至少小哲后续的医药费暂时不用愁了,也能应付几天家里的开销。
可同时,一股更深的、冰凉的悲哀,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四千多块。
这就是公孙亮这趟数千公里长途奔波,日夜兼程,冒着风险,用他那“健康的身体”所能换回的、对这个家“最及时”的保障。
这四千多块,要填上车贷的八千二,要填上房贷的六千三,要付小哲的兴趣班,要付老家的药费,要维持柴米油盐……
杯水车薪!
而他付出的,是健康身体的巨大消耗,是长期分离的孤独,是路上无法预知的风险!换回的,仅仅是这维持家庭不瞬间崩塌的、微薄的、如同施舍般的“保障”!
南宫婉的手指停留在冰冷的Atm机按键上,久久没有动作。屏幕上那五千多的余额数字,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讽刺和悲凉。这点钱,甚至不够前排那个吹嘘游艇的爸爸加一次游艇的油!不够那个谈论瑞士滑雪的妈妈买一件御寒的羽绒服!却要支撑起她和小哲全部的生活、健康、教育和未来!
她慢慢地、慢慢地抽出那张卡。卡片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她走出Atm隔间。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细细密密,沾衣欲湿。她没有伞,任凭冰冷的雨点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脖颈里。
她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反复回响着:
李老师的话:“父亲角色的陪伴…共同成长…”
公孙亮电话里的声音:“婉儿…我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Atm机屏幕上的数字:“¥5,836.71”
还有那句像魔咒般缠绕着她的格言:“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保障…”
保障?
保障了这五千八百块的血汗钱。
保障了她像个真正的“寡妇”一样,独自在风雨中跋涉,独自抱着病儿求医,独自面对老师的质询和生活的千疮百孔。
保障了那个拥有健康身体的男人,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活在她的债务清单里,活在她的手机汇款通知里,活在她和孩子需要时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窒息的城市天空,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在她心底最深处,清晰地响起:
“南宫婉,你这‘有男人的寡妇’,当得可真够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