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集:瓦罐的补丁(第2页)
罐回来那天,老伴用温水洗了三遍,又用布擦得干干净净。虽然裂缝处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白痕,倒真能接着用。她重新腌了萝卜,只是每次开盖都格外小心,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第二次摔罐,是他们从乡下搬到城里那年。单位分了间十五平米的杂屋,墙皮斑驳,窗户糊着塑料布。搬家那天,老杨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后斗里堆着锅碗瓢盆,最底下垫着那只腌菜罐。快到杂屋巷口时,车轮碾过块石头,车斗猛地一颠,“哐当”一声响,老杨的心跟着揪紧了。
他跳下车往后斗看,罐滚落在地,罐底掉了块小角,像被啃了一口。老伴当时正抱着儿子,见状突然红了眼眶:“我说让我抱着吧,你偏不听。”老杨没敢吭声,捡起罐子往杂屋里走。杂屋的地面是水泥的,坑坑洼洼,他把罐放在灶台上,罐身歪了歪,还好能立住。
“算了,反正放地上,不影响。”老伴后来蹲在灶台前,用橡皮膏把掉下来的小角往原来的位置粘,虽然歪歪扭扭,倒也看个念想。那天晚上,他们就着咸菜吃了顿白饭,谁都没说话。老杨看着灶台上歪着的罐子,突然觉得这城里的日子,好像跟这罐子一样,总得带着点磕磕绊绊。
在城里扎根的日子比想象中难。老杨在建筑工地扛过砖,在菜市场帮人卸过菜,后来才慢慢做起收废品的营生。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踩着辆破自行车穿街走巷,嗓子喊得冒烟。老伴在家操持,把个小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腌菜罐总装着新鲜花样——春天腌香椿,夏天腌黄瓜,秋天腌萝卜,冬天腌白菜。
有次老杨收摊晚了,淋了场大雨,回到家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老伴从罐里掏出腌好的辣椒,切碎了炒了盘鸡蛋,又烫了壶烧酒。辣得他满头冒汗,酒劲上来,心里却暖烘烘的。“你看这罐,摔了回还结实。”老伴给他斟酒时说,“咱日子也一样,难是难了点,总能过下去。”
第三次摔罐,是老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之后。她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刚吃完饭就问晚饭做了没,有时候对着老杨喊儿子的名字。但她总记得那只腌菜罐,每天都要去擦几遍,念叨着“该腌萝卜了”。
那天老杨出去收废品,临走前特意把罐子往灶台里头挪了挪。可他中午回来时,还是看见罐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老伴蹲在地上,正用颤抖的手捡碎片,嘴里喃喃着:“罐碎了……萝卜没地方放了……”她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看上去像株被霜打蔫的草。
老杨走过去抱住她,她的肩膀抖得像片落叶。“没事,我修,我一定修好。”他说。那天下午,他没出去收废品,把自己关在屋里拼罐子。老花镜戴了摘,摘了戴,手指抖得厉害,拼了整整一下午,才勉强把罐子凑成形。裂缝大得能塞进指甲盖,罐身也歪歪扭扭的,但总算能立住了。
他把修好的罐放回灶台上,老伴看了,突然笑了:“还是咱这罐好,摔不碎。”那是她生病后,少有的几次清醒时刻。老杨看着她的笑,眼眶突然就湿了。
后来老伴走了,走在一个飘着细雨的秋天。老杨把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箱底,却把那只破罐子留在灶台上。儿子说:“爸,扔了吧,看着堵心。”老杨没说话,只是把罐子擦得更亮了些。
他还是每天出去收废品,只是收摊后总爱绕到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回到空荡荡的杂屋,他会对着罐子坐会儿,好像老伴还在厨房忙碌,锅里飘着玉米糊糊的香。
“跟我那只腌菜罐一样,补了三次还在用。”老杨对着展柜里的瓦罐,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出了声。周围有人看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
上个月孙子放暑假来家里,看见灶台上那只歪歪扭扭的罐,皱着眉说:“爷爷,这罐早该扔了,我给你买个新的,不锈钢的,摔不坏。”
老杨当时没说话,只是把罐抱起来,用布擦了擦罐身上的灰。罐里当时空着,自从老伴走后,他就再没腌过东西。但他总觉得罐里不是空的,里头装着些东西——是春天晒的萝卜干的香,是夏天腌的糖蒜的甜,是秋天泡的辣椒的辣,还有老伴蹲在灶台前,对着罐子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