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集:铜斗的刻度

铜斗记

 老王的手指在玻璃展柜上停了第三回。指腹磨出的薄茧蹭过冰凉的玻璃,像在抚摸什么活物。展柜里的汉代铜斗泛着青绿色的光,内壁的刻度被岁月啃得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当年工匠錾刻时的力道——每一道都深到能嵌进半粒小米。

 “一斗粟,能熬三锅粥。”他对着玻璃里的影子说。周围有小孩跑过,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老王的目光却没动,指尖顺着刻度往上数,“一锅稠的给娃,一锅稀的给婆娘,剩下那锅,掺点红薯叶,够俩大人喝两顿。”

 讲解员小姑娘抱着文件夹走过来,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响。“大爷,这铜斗是汉代的量器,一斗相当于现在的二十升左右。”她的声音甜得像裹了蜜,“当时用来计量粮食,征税、交易都靠它。”

 老王没回头,眼睛还黏在铜斗上。“二十升?”他咂摸了一下,“那时候的粟子沉,一斗得有三十斤。俺爹当年分粮,用的是木斗,桐木做的,刷了三遍漆,红堂堂的。”

 玻璃反光里,能看见老王鬓角的白。他今年六十八,退休前在粮站干了四十年,从扛麻袋的临时工到管仓库的主任,手里过的粮食能堆成山。可他总说,这辈子见过最金贵的东西,还是爹那只木斗。

 “五九年春天,地里的麦苗刚拔尖,俺家断粮了。”老王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弧线,像在描摹木斗的轮廓,“俺娘把最后一把玉米面撒进锅里,煮了锅糊糊,俺弟弟抢着喝,烫得直哭。俺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敲得鞋底邦邦响。”

 那天傍晚,爹揣着木斗出门了。老王跟在后面,踩着爹的影子走。村西头的打谷场里,驻扎着公社的征粮队,帆布帐篷在风里鼓得像船帆。爹走到队长面前,把木斗往地上一墩,“给我分点粮,不管啥,能填肚子就行。”

 队长是个络腮胡,瞟了眼木斗,“王老五,你家的定额早领完了。”

 “俺知道。”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俺用这斗跟你换,往后三年的定额,俺都少领一斗。”

 老王看见爹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饿的。可他把木斗递过去时,手指攥得紧紧的,比攥着金条还稳。那天晚上,他们家的锅里飘出了粟子的香,虽然掺了大半的野菜,可老王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