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土司之祸

崇祯九年,春。

京师,皇极殿。晨曦透过格窗,为紫禁之巅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殿内,蟠龙金柱庄严肃立,百官朝服上的补子在光影中熠熠生辉,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辽东的狼烟早已散尽,建州女真被彻底剿灭,其残部或降或逃,已不成气候。盘踞中原多年的流寇,在“以工代赈”与“军功授田”的新政铁腕下,亦土崩瓦解。大明,这艘在风雨中飘摇了数十年的巨轮,似乎终于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港湾。

早朝的议题,轻松而充满希望。户部尚书毕自严正详细阐述着辽东屯垦的预算,计划在开春后,将数十万“拓边赎罪”的流民与降兵,分批次迁往辽东,开垦田地,重建城池。

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一种“中兴盛世”的乐观氛围之中。官员们交头接耳,脸上洋溢着的是发自内心的轻松与自豪。这是他们追随这位年轻天子,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数年后,亲手缔造的功业。

然而,御座之上,身着玄色衮龙袍的朱由检,却像是一尊与周遭欢乐隔绝的孤岛。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早已越过了热闹的北方沙盘,如鹰隼般死死盯住了坤舆图上那片被标记为“西南”的、充满了迷雾与瘴气的广袤疆域。

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的蟠龙扶手,那沉闷的“笃笃”声,在百官的议论声中几不可闻,却像是为这盛世景象敲响的警钟。

他知道,帝国的肌体之上,外患的创口虽已愈合,内里的疽疮却依旧在化脓、在扩散。

就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通政司的官员,面色凝重,手捧一份用黄绫包裹的奏折,快步穿过百官队列,高举过顶:“启奏陛下!云南八百里加急!”

“呈上来。”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大殿的喧嚣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份来自遥远边陲的奏折上。

宦官之首王承恩碎步上前,接过奏折,恭敬地呈给皇帝。朱由检并未立刻拆阅,他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封漆,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传递出奏折背后隐藏的暗流。他抬起眼,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群臣,才缓缓撕开了封口。

这是一份由云南蒙自土司、宁州土司、阿迷州土司等十数家大小土司联名呈上的奏章。奏折的措辞极尽恭顺谦卑,开篇便是长达数百字的颂圣之词,称颂天子新政乃“三代之治再现,尧舜之德重光”,云南各部族“沐浴皇恩,无不感恩戴德,誓死拥护”。

然而,笔锋一转,奏折的核心内容才显露出来。他们称,西南之地,民风彪悍,部族林立,历代皆以“祖宗之法”加以羁縻。

如今朝廷欲行“改土归流”,虽是“旷世之良策”,但“部族民心不稳,蛮夷愚昧,恐为奸人所用,再生事端”。因此,恳请天子垂怜,暂缓推行,给予他们三至五年的时间,让他们“徐徐图之,潜移默化,以彰圣上化外之仁德”。

殿内一片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这哪里是恳求,分明是以整个西南的安定为筹码,进行的一场精心策划的软抵抗!他们不敢公然反叛,却要用“民心”这把软刀子,逼迫朝廷让步。

“呵呵……”朱由检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却让离得最近的王承恩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将奏折轻轻抛给王承恩,“念给诸位爱卿听听,听听我大明的这些‘忠臣’,是如何替朕分忧的。”

王承恩不敢怠慢,展开奏折,用他那独特的、带着一丝尖利却又字正腔圆的嗓音,将奏折内容一字不差地宣读出来。每一个“恭顺”的词语,此刻听在百官耳中,都显得无比刺耳。

待读罢,殿内压抑的寂静终于被窃窃私语打破。

内阁首辅孙承宗,这位历经三朝、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他那略显佝偻的身躯此刻却挺得笔直:“陛下,云南、四川、贵州之土司制度,乃太祖高皇帝为安抚边疆、因俗而治的权宜之计。然数百年过去,弊病丛生。这些土司在各自领地之内,早已演变成了世袭罔替、不听号令、私设军队、自征税赋的‘土皇帝’。他们生杀予夺,形同国主,朝廷政令不出昆明府。如今朝廷欲行改土归流,无异于夺其江山社稷,他们心有不甘,阳奉阴违,亦在情理之中。”

孙承宗的话,点明了问题的核心,却也带着一丝息事宁人的意味。

户部尚书毕自严紧随其后,从另一个角度补充道:“陛下,西南之地,山高林密,瘴疠横行。若要用兵,粮草转运之糜费,将士水土不服之伤亡,皆是天文数字。去岁平辽,国库虽有结余,但亦是捉襟见肘。辽东新土尚需巨资安抚建设,若西南再起刀兵,恐……国力不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