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暮色里
他天生异于常人。五岁那年夏夜,他指着院中的老槐树说“树后有个穿蓝布衫的爷爷”,母亲吓得捂住他的嘴,父亲却沉默半晌,开始教他读《易经》。那些旁人看来晦涩的卦象,在他眼里像流动的画面——乾为天,是父亲脊梁挺直的模样;坤为地,是母亲藏起眼泪时握紧的拳头。开了天眼的他,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气:活人的气是暖黄的,像跳动的烛火;逝去的气是浅灰的,会慢慢融进土地。可此刻,圆明园里的气是一片浑浊的黑红,像被打翻的墨汁,呛得他眼睛发疼。
昨夜子时,他依着父亲教的法子起卦,得“地火明夷”,光明受损,艰难在前。可卦象的夹缝里,他分明看见一丝微弱的青光,从西洋楼的方向飘来。那是父亲藏在大水法石雕后的一箱古籍,是兄长曾说“比命还重”的东西。
天快亮时,远处传来联军的脚步声。姜山屏住呼吸,指尖在掌心快速推演方位。他知道,那些洋人眼里只有金银珠宝,看不懂青铜器上的铭文,更不会在意泛黄的纸卷。但他必须去,不是为了报仇——15岁的他还握不动刀——是为了父亲临终前看他的眼神,为了兄长倒下时望向密道入口的方向。
他贴着断墙移动,脚下的碎瓷片硌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口的清明。天眼所见的气团里,那些晃动的洋红色气焰(那是贪婪的颜色)正慢慢散去,而那缕青光,还在石雕后稳稳地亮着。就像《易经》里说的,“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哪怕只剩一点光,也要接下去。
姜山深吸一口气,像只敏捷的猫,钻进了大水法的阴影里。
姜山不知道,他心口那枚自幼佩戴的墨玉坠子里,藏着玄清道长百年的功力。那是道长圆寂前,以毕生修为凝出的一缕清气,借着襁褓中的他啼哭时吸入的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血脉——道长算到百年后有此一劫,早早就为这脉能“通天地、识阴阳”的后人备下了护持。此刻他贴着断墙奔跑时,体内那股莫名的轻盈,避开流弹时的本能反应,甚至推演卦象时格外清晰的思路,都不是少年人的天赋,而是那股内力在暗中托举。
他只顾着把眼前的一切刻进心里:西洋楼石柱上被炮火炸出的裂痕,像《易经》里“爻”的断裂;海晏堂前残破的十二生肖兽首,在他眼里是地支错位的乱象;还有那些被践踏的古籍散页,上面的字迹在火光中蜷曲,像垂死的魂灵。他不知道,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将来会在他血脉里生根——玄清道长早就算准,这孩子不仅要活下来,更要做“记忆的容器”,把火烧不掉的文明根骨,一点点拼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