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云雷电草原蓝天野

永不熄灭的光

威海卫的海,那年冬天格外冷。姜承站在“威远号”的甲板上,手里攥着块冻成冰的窝头,指腹却烫得厉害——那是炮管的温度,是弟兄们用体温焐热的炮管。

 军饷断了三个月慈禧太后太后的寿宴办得风风光光,答应拨给海军的银子,却像沉进海底的炮弹,连个响都没有。舰上的煤快烧完了,炮弹只剩最后三发,还是弟兄们砸了自己的饷银,托人从黑市换哑弹哑弹,拆了弹头重新火药火药。

 “舰长,洋人的舰队把咱围了!”了望哨的喊声带着哭腔。

 姜承抬头,远海平面平面上,十几艘列强的军舰像恶狼似的逼过来,桅杆上的米字旗、太阳旗在寒风里招摇,炮口闪着冰冷的光。他们的船新,炮利,船舷上的铁皮亮得能照见人影,衬得“威远号”像头伤痕累累的老黄牛。

 “升旗!”姜承突然吼道,声音劈了叉,却带着股狠劲。

 红底黑字的“还我河山”旗被扯了起来,风太大,旗面被撕裂了道口子,却硬是在桅杆上挺得笔直。弟兄们举着长矛长矛,甚至还有人握着削尖的船桨,没人说话,可眼里的火,比炮口的光还烈。

 炮响了。

 第一发炮弹就炸断了“威远号”的桅杆,断裂的木头带着“还我河山”旗砸下来,姜承伸手接住,旗子上的血字(那是弟兄们用手指蘸着伤口的血写的)蹭在他脸上,滚烫。

 “撞上去!”他扯开军装,露出精瘦的脊梁,背上是当年阿朱砂朱砂画的护身符,早已被硝烟熏成了黑红色。“瞄准最前面那艘英舰,咱这船老骨头,正好给他们当棺材板!”

 “威远号”像头疯了的困兽,冒着密集的炮火冲过去。船身被打穿了十几个洞,海水哗哗往里灌,弟兄们用身体堵着缺口,有人被炮弹炸飞,连句喊声都没留下。姜承抓起甲板上的断矛,捅进一个跳帮的英国水兵胸膛,矛尖穿透了对方的制服,也扎进了自己的掌心,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还我河山!”他吼着,声音嘶哑,却像惊雷滚过海面。

 弟兄们跟着喊,喊声震得结冰的甲板都在颤。他们没有先进的武器,没有充足的弹药,可每个人都像当年的龙虾张,像当年黄浦江祭坛上那些攥着石子的百姓,用最原始的狠劲,咬向那些带着枪炮来的豺狼。

 “威远号”的船首撞进了英舰的侧舷,木头碎裂的脆响里,姜承看见对方舰长惊恐的脸。他纵身跳上英舰的甲板,军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劈翻两个水兵,刀身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那是姜山当年重铸的刀,此刻饮满了血。

 他杀红了眼,赤着膊,浑身是伤,像尊从血里捞出来的修罗。军刀卷了刃,他就用拳头砸,用牙咬,硬是在英舰上杀开条血路,身后倒下的洋人堆成了小山。

 可洋人的军舰太多了,炮火像雨点似的砸过来。“威远号”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开始下沉,桅杆上那面残破的“还我河山”旗,却还在倔强地飘?姜承姜承的力气耗尽了,胸口被一颗流弹击中,血汩汩地涌出来。他靠在英舰的栏杆上,望着下沉的“威远号”,望着那些跟着船一起沉入海底的弟兄,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还我河山——!”

 最后一声呐喊,撕破了威海卫的夜空。他纵身跳进冰冷的海水,军刀还攥在手里,刀尖指着那些耀武扬威的外国军舰,直到海浪吞没了他的身影。

 那天夜里,海边的小院子里,姜山突然从梦里惊醒,手里的龟甲“哐当”掉在地上,甲片上竟渗出了血珠。姜念冲进屋时,看见三个女儿都站在院里,阿鸾眼尾的金芒亮得吓人,指着海面说:“娘,舅姥爷,表哥在海里喊呢,喊‘还我河山’……”

 阿瑶的声音带着哭腔,清得能穿透墙壁:“我听见了,好多好多声音跟着他喊,像黄浦江的浪,像千军万马……”

 阿禾蹲在沙滩上,用手指在沙里画着圈,画出的圈里,竟慢慢浮起面小小的红旗,红底黑字,正是那“还我河山”四个字,被海浪一遍遍冲刷,却怎么也冲不掉。

 姜山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海边,对着漆黑的海面跪下,老泪纵横。他知道,儿子没了,可那声“还我河山”,像颗种子,落进了这片海里,落进了每个中国人的心里。

 后来,有人说在威海卫的海底,总能看见一面残破的旗子在浪里飘;有人说,起雾的时候,能听见海里传来军刀劈砍的声音,还有那句震耳欲聋的呐喊。

 姜念把阿禾画在沙上的“还我河山”拓下来,裱进相框,挂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三个女儿长大了,都学着承儿的样子,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阿鸾成了海图绘制师,画出的海图比任何仪器都精准;阿瑶办了学堂,教孩子们读“还我河山”,声音清得像海浪;阿禾在海边种满了树,说等树长大了,就能挡住那些外来的豺狼。

 而姜山,每天都会坐在礁石上,对着大海喝酒,酒壶里泡着片龙鳞,是当年承儿留给他的。海风掠过海面,总带着句若有若无的回响——

 “还我河山。”

 那声音,是姜承的,是龙虾张的,是黄浦江祭坛上所有牺牲者的,也是后来千万个中国人的。它像海里的礁石,任凭浪打风吹,永远立在那里,硬得像骨头,烈得像火。

 苏晚卿的咳嗽声,从入春起就没断过。

 她是江南苏家的大小姐,当年嫁进姜家时,十里红妆映黄浦江江的水都发了红。那时她总爱站在码头,看承儿穿着军装的身影,说他像戏文里的英雄。承儿走后,她的红妆收进了箱底,窗前的胭脂盒蒙了灰,只有那面被炮弹炸破的“还我河山”旗,被她一针一线缝补好,熨得平平整整,摆在床头。

 起初是流泪,夜里抱着承儿的军靴哭,眼泪能把靴底泡得发涨。后来泪渐渐少了,眼窝却一天天陷下去,像两口干涸的井,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大夫来看过,摇头说“是心病药石石难医”,开的方子堆在桌上,熬出的药汤总被她冷在一边,药香混着她身上的药味,在屋里弥漫成挥不去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