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云雷电草原蓝天野

永不熄灭的光(第2页)

 姜山每天天不亮就往镇上跑,去给她买最嫩的莲子羹。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挑莲子,挑得指腹发疼,回来砂锅锅慢慢熬,熬得糯糯的,端到床前,轻声哄:“晚卿,吃一口,承儿小时候最爱抢这口……”

 苏晚卿只是摇头,枯瘦的手抓着那面破旗,指腹一遍遍碾过“还我”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爹,他冷不冷啊?海里那么凉……”

 姜山别过脸,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他总想起承儿大婚那天,这丫头红着脸给她敬茶,喊他“爹”,声音脆得黄莺莺。那时她眼里的光,比阿鸾眼尾的金芒还亮,怎么就被这几年的思念,熬成了这副模样?

 姜念带着阿禾来看她,小丫头捧着一盆刚开茉莉莉,是她用裙摆催生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苏姨,你闻,香不香?”阿禾凑到床边,小手轻轻拍着苏晚卿的手背,“娘说,香花能让人想起好事。”

 苏晚卿的嘴角牵了牵,算是笑了。她认得这茉莉,是当年承儿在院子里种的,说她名字里有个“晚”字,配茉莉的清雅正好。那年花开得最盛时,承儿摘了一大捧,插在她的梳妆盒里,说:“等打跑了洋人,咱就守着这花,生一大群娃。”

 “阿禾……”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表哥的刀……还在吗?”

 阿禾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刻刀鞘,是她照着姜承的军刀刻的:“舅姥爷收着呢,说那刀上沾着洋人的血,是好东西。”

 苏晚卿的眼睛亮了一下,像燃尽的烛火最后跳了跳。她抬起手,想去够床头的旗子,却没力气,手在空中颤了颤,又落回被单上。姜山赶紧上前,把旗子轻轻铺在她胸口,旗面的红,映得她苍白的脸有了点血色。

 “他喊……还我河山……”她喃喃着,睫毛上沾着泪珠,是这些年流不尽的最后几滴,“我听见了……在梦里……”

 姜山别过头,看着窗外。院子里的茉莉开得正旺,风一吹,香气飘进屋里,混着药味,竟有了几分当年的甜。他想起苏晚卿刚嫁来时,总嫌他身上有海腥味,承儿就护着她,说“我娘说了,海腥味是男人的味”,那时苏家大小姐红着脸,轻轻捶了承儿一下,像敲在棉花上。

 日子一天天熬,苏晚卿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像片茉莉花瓣,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姜念每天来给她梳头,梳着梳着就掉眼泪,说:“晚卿,你看阿鸾都能出海测绘了,阿瑶的学堂也收了百十个学生,承儿要是看见,该多高兴。”

 苏晚卿只是笑,笑得极轻,说:“他高兴……我就高兴……”

 入秋那天,苏晚卿突然精神好了些,让姜山扶她起来,坐在窗边。她看着院子里的茉莉,说:“爹,我想……给承儿写封信。”

 姜山赶紧找来纸笔,她握着笔,手却抖得厉害,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最后,她只在纸上画了个小小的圈,像当年阿禾在沙滩上画的那样,圈里点了四个点,是“还我河山”的影子。

 “告诉他……”她喘着气,眼睛望着窗外的海,“我等他……在那边……也守着这四个字……”

 话音落时,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她的头轻轻靠在姜山肩上,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眼角的泪,终于落尽了。

 姜山抱着她,像抱着易碎的瓷器,浑身都在抖,却没哭出声。他知道,这丫头是去找承儿了,去找那个让她流了一辈子泪,也爱了一辈子的人。

 下葬那天,姜念让阿禾在坟前种了圈茉莉。三个丫头跪在坟前,阿瑶清唱着当年苏晚卿教她们的江南小调,唱到“君问归期未有期”时,海风吹过,坟头的茉莉花瓣纷纷扬扬飘起来,像无数白色的泪,落在“还我河山”的旗子上——那面旗,姜山做主,随苏晚卿一起下葬了。

 他说:“让她带着,到那边给承儿看看,他的旗,他的人,她都守得好好的。”

 后来,每到茉莉花开的季节,姜山总会坐在坟前,摆上两碗莲子羹,一碗给苏晚卿,一碗给承儿。海风穿过花丛,沙沙作响,像苏家大小姐在轻声说:“承儿,我来了。”

 而远处的海面,浪涛拍打着礁石,一遍遍重复着那句永不褪色的呐喊——

 还我河山。

 那声音里,有姜承的烈,有苏晚卿的柔,更有千千万万个他们,用爱与骨血,熬成的、。

 姜山开始流浪时,怀里只揣着两样东西:那副裂了缝的龟甲,和半片磨得发亮的龙鳞。

 他不再回海边的小院,也不再看那片让他心痛的海。头发像枯草似的堆在头上,胡子黏成一团,身上的粗布衣裳烂了好几个洞,露出的胳膊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还我河山”,是用碎瓷片划的,结痂又裂开,红得刺眼。

 他成了乞丐,在各个通商口岸的街头游荡。有人扔给他半个冷馒头,他接过来,却先对着馒头拜三拜,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承儿、晚卿说话。可只要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走过,他眼里的浑浊就会突然炸开,像烧红的烙铁扔进冰水里,冒出骇人的烟。

 “狗东西……”他会啐一口,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石子砸在洋人锃亮的皮鞋上,弹开,引来洋人的呵斥甚至殴打。他不躲,任由拳头落在身上,反而笑得更疯,嘴里喊着:“承儿!晚卿!看爹打死这些豺狼!”

 打不过,就用别的法子。

 他想起年轻时学的那些风水术,本是用来辨吉凶、护安宁的,如今却被他拧成了杀人的刀。夜深人静时,他蹲在洋人公馆的墙根下,用龟甲碎片在地上画符,朱砂里掺着自己的血,嘴里念的不再是趋吉避凶的口诀,而是从老怪留下的禁术残卷里扒来的恶毒咒语。

 有个英国商人,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的花园里,所有的花一夜之间枯死,根须缠成了“死”字;有个日本军官,坐船时突然掉进海里,捞上来时,手里攥着团头发,是被他害死的中国百姓的;还有个法国传教士,睡梦中被活活吓死,床边的地板上,用炭画着个扭曲的人影,胸口插着“还我河山”的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