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178章 三生扣

 李默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台卡了纸的复印机,每天吐出来的纸张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墨痕。·狐?恋\雯/穴, .埂^辛.醉¨全′在广告公司做设计,从家到公司两点一线,午饭永远是转角那家便利店的便当,周末最大的冒险是换一家外卖店。朋友偶尔笑他活得像个设定好的程序,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没什么可反驳的。直到那个晚上,毫无征兆地,他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起初只是个模糊的片段:大片大片燃烧般的红霞,青石板路蜿蜒向前,远处有灰墙黛瓦的轮廓,空气里飘荡着某种奇异的花香。他站在那儿,心口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沉甸甸的,仿佛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醒来时,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城市的天光灰蒙蒙的,才凌晨五点。他拍拍脑袋,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沉重感,只当是工作压力下的怪梦。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那红色的天空、蜿蜒的青石路,固执地一次次将他拉回梦境。更糟的是,他开始“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穿着素雅古装的女子,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样式简单的玉簪,正站在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紫藤花架下。他拼了命地想靠近,想看清她的脸,想问问她为何如此熟悉,可每次只要一抬脚,那身影就瞬间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他只能在梦里徒劳地伸出手,抓到的只有虚无的空气和满心尖锐的失落。那感觉如此真实,像一把钝刀子割着心口,醒来后那份空落落的疼能持续一整天。

 “我说老默,你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同事王胖子端着咖啡凑过来,一脸夸张的担忧,“昨晚又加班了?还是……嘿嘿,有情况了?”他促狭地挤挤眼。

 李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手指无意识地在电脑触控板上滑动,屏幕上新建的空白文档里,赫然躺着一个用鼠标潦草勾勒出的古装女子轮廓,发髻上还点了个代表簪子的小点。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文档关掉,心里暗骂自己魔怔了。

 “没,就是……睡不太好。”他含糊其辞,声音有些干涩。

 “嘿,这年头,谁没点失眠啊!”王胖子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震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要不哥们儿给你推荐个地儿?城东有个老中医,扎两针,保管你睡得跟死猪似的!”他嗓门洪亮,引得旁边几个同事也好奇地看过来。

 李默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摇摇头。他需要的不是安眠药,而是想弄明白梦里那片灼烧般的红霞,那条望不到头的青石路,还有那个总在紫藤花下消失的背影,到底想告诉他什么。他越来越恍惚,上班时盯着设计图,那些线条和色彩会诡异地扭曲,幻化出梦里的飞檐翘角;开会时经理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眼前晃动的只有那片刺目的红。有一次在茶水间倒水,滚烫的开水溢出杯子淋在手上,他却像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水汽升腾,直到旁边同事惊呼着拉开他,他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

 “默哥,你这状态……真不去看看?”邻桌的小林小心翼翼地问,看着他手背上那片显眼的红痕。

 李默看着那片红痕,又看看窗外灰蒙蒙的、毫无波澜的城市天空,心里那团乱麻越缠越紧。再这样下去,别说工作,他怕连自己是谁都要搞混了。必须找个人聊聊,哪怕只是说出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在网上搜了个评价还不错的心理咨询工作室,预约了时间。

 咨询室很安静,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道。对面的心理医生姓吴,四十来岁,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和。

 “所以,李默先生,”吴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你描述的这种反复出现的、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梦境,尤其是那个无法看清面目的女子背影,确实值得关注。从心理学角度看,这可能是现实压力或某种深层未满足愿望的投射……”

 李默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身体却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他努力组织语言,试图把那些碎片般的感受拼凑起来。

 “吴医生,我明白您说的投射。”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但……那种感觉太真了!不只是梦里,白天也像有东西在脑子里撞!看见夕阳会心口发紧,闻到某种花香会莫名其妙想流泪……好像……好像丢了半条命在外面,找不回来了。”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描摹着,“还有那支簪子,梦里那女子头上的玉簪……我好像……闭着眼都能画出它的样子。”

 吴医生认真地听着,记录着,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理解和探究:“潜意识的力量有时确实会以非常具象化的方式表达。我们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来梳理……”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拂动了咨询室角落一盆绿萝的叶子。那风里,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李默猛地吸了一口气,瞳孔骤然收缩——是梦里那种花!紫藤花的味道!他像被电流击中,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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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是那个味道!”他指着窗外,声音发颤,“梦里那个花架下的味道!就是它!”他急切地转向医生,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您闻到了吗?您闻到了没有?”

 吴医生明显愣了一下,他仔细地嗅了嗅空气,眉头微微蹙起,随即露出安抚的微笑:“李先生,放轻松。这里是十八楼,窗外没有紫藤花。也许是隔壁房间的香薰?或者……是您此刻情绪唤起的一种强烈联想?我们……”

 李默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淹没了他。他颓然坐回沙发,双手捂住了脸。联想?不,那味道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带着梦里的潮气和重量。他明白了,在这里找不到答案。这些科学的、理性的分析,触碰不到他灵魂深处那片疯狂燃烧的红色天空。¨三*8·墈?书_枉~ +埂+辛·嶵!哙?他匆匆结束了咨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科学解释”的安静房间。

 城市的喧嚣重新包裹了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被放逐的孤魂。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条从未留意过的僻静小巷。巷子深处,一家小小的门面毫不起眼,灰扑扑的旧木门上方挂着一块同样不起眼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褪色的篆字:“忘忧”。门边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鬼使神差地,李默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劣质茶叶和潮湿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小小的白炽灯亮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老头衫的老头,正伏在柜台后打盹,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听到门响,他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皱纹深刻的脸,眼睛却意外的清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懒洋洋地瞥了李默一眼。

 “喝茶?算命?”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点刚睡醒的含混,随手拿起柜台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李默站在门口,逆着光,一时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难道要说“我做了个怪梦,梦里有个姑娘我看不清脸”?这听起来比神经病还神经病。可那萦绕不去的花香和心口的闷痛又如此真实地逼迫着他。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做了个梦……”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哦?”老头放下茶杯,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像蒙尘的琉璃被擦去一角,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李默,“梦到啥了?发财?还是娶媳妇儿了?”语气带着点市井的调侃。

 “都不是。”李默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豁出去一般,“梦到一片红得吓人的天,一条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还有,一个站在紫藤花下的女人,穿着古装,头上插着支玉簪……我……我每次想看清她,她就……散了。”他说得磕磕巴巴,脸颊发烫,做好了被当成疯子轰出去的准备。

 老头没笑,也没轰他。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等李默说完,小店里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老头浑浊的目光在李默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转。半晌,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李默死水般的心湖:

 “红霞满天,青石铺路……是‘赤水’之畔。紫藤花架……簪玉的女子……”老头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李默,看向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小伙子,你梦里丢的,怕不是这辈子该找的人啊。”他拿起柜台上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式黄铜烟斗,在桌角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那路,看着没尽头,可走的人,心是认道的。你梦里看不清她的脸,是你的魂……还没想起她是谁。” 老头抬起眼皮,那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皮肉直刺灵魂,“前世欠下的债,今生躲不掉的扣儿。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儿,就是她当年走时,从你命里生生撕走的那一块。”

 这话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李默的天灵盖上!他浑身剧震,踉跄着扶住了旁边一个摇摇晃晃的旧书架,才没摔倒。前……前世?!这个只在小说和电影里存在的词,此刻从一个破旧茶馆的古怪老头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那些梦的碎片——沉重的悲伤、无望的追寻、撕裂般的失落——瞬间有了一个指向,一个惊世骇俗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的指向!

 “您……您是说……”李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我梦见的……是我上辈子的事?那个女人……她……”他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她是我……前世认识的人?”

 老头没直接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看不出本色的搪瓷缸子,往里捏了一小撮廉价的碎茶叶,提起角落煤炉上烧得滋滋作响的旧铁壶,滚烫的开水冲下去,激起一阵劣质茶末的苦涩味道。他吹了吹浮沫,才抬眼看向李默,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悯:“债没还完,扣儿没解开,魂儿就过不了那忘川河上的桥。老天爷不收糊涂鬼。你这辈子,就是来寻她,来了结的。”